QUOTE(湖海山人 @ 2010年09月05日 Sunday, 08:16 AM)
原道
韩愈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1〕,由是而之焉之谓道〔2〕,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3〕,孑孑为义〔4〕,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5〕,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6〕;不入于老,则归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7〕。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8〕,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9〕。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10〕,今之为民者六〔11〕。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12〕。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13〕。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14〕,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15〕。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16〕。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17〕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18〕,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19〕,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20〕。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21〕。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22〕:“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23〕:“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24〕,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25〕,进于中国则中国之〔26〕。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27〕。”《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28〕”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29〕?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行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效焉而天神假〔30〕,庙焉而人鬼享〔31〕。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32〕,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33〕,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34〕。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35〕,其亦庶乎其可也〔36〕。”
【注释】
〔1〕宜:合宜。《礼记・中庸》:“义者,宜也。”〔2〕之:往。〔3〕煦煦(xǔ许):和蔼的样子。这里指小恩小惠。〔4〕孑孑(jié洁):琐屑细小的样子。〔5〕黄老:汉初道家学派,把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共同尊为道家始祖。〔6〕杨:杨朱,战国时哲学家,主张“轻物重生”、“为我”。墨:墨翟,战国初年的思想家,主张“兼爱”、“薄葬”。《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7〕污 (wū污):污蔑,诋毁。〔8〕诞:荒诞。自小:自己轻视自己。〔9〕云尔:语助词,相当于“等等”。关于孔子曾向老子请教,《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及《孔子家语・观周》都有记载。〔10〕四:指士、农、工、商四类。〔11〕六:指士、农、工、商,加上和尚、道士。〔12〕资:依靠。焉:代词,指做生意。〔13〕宫室:泛指房屋。〔14〕宣:宣泄。湮(yān烟)郁:郁闷。〔15〕强梗:强暴之徒。〔16〕符:古代一种凭证,以竹、木、玉、铜等制成,刻有文字,双方各执一半,合以验真伪。玺(xī西):玉制的印章。斗斛:量器。权衡:秤锤及秤杆。〔17〕以上几句语出《庄子・l箧》。《老子》也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18〕其:指佛家。〔19〕而:尔,你。下同。〔20〕“清净寂灭”:佛家以离开一切恶行烦扰为清净。《俱舍论》卷十六:“诸身语意三种妙行,名身语意三种清净,暂永远离一切恶行烦恼垢,故名为清净。”寂灭:梵语“概獭钡囊庖搿V副咎寮啪玻离一切诸相(现实世界)。《无量寿经》:“超出世间,深乐寂灭。”〔21〕三代:指夏、商、周三朝。黜(chù处)贬斥。〔22〕其:指道家。〔23〕传(zhuàn撰):解释儒家经典的书称“传”。这里的引文出自《礼记・大学》。〔24〕天常:天性。〔25〕夷:中国古代汉族对其他民族的通称。〔26〕进:同化。〔27〕经:指儒家经典。二句出自《论语・八佾》。〔28〕引文见《诗经・鲁颂・s宫》。戎狄:古代西北方的少数民族。膺:攻伐。荆舒:古代指东南方的少数民族。〔29〕几何:差不多。胥:沦落。〔30〕郊:郊祀,祭天。假:通“格”,到。〔31〕庙:祭祖。〔32〕文:周文王姬昌。武:周武王姬发。周公:姬旦。孟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孔子再传弟子,被后来的儒家称为“亚圣”。〔33〕荀:荀子,名况,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末年思想家、教育家。扬:扬雄(约前53――公元18),字子云,西汉末年文学家、思想家。〔34〕庐:这里作动词。其居:指佛寺、道观。〔35〕鳏(guān关):老而无妻。独:老而无子。〔36〕庶乎:差不多、大概。
【集评】
程颐曰:“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至如断曰:荀与扬,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不是他见得,岂千余年后,便能断得如此分明也。”(《二程语录》卷一)
“韩退之言‘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此言却好。只云‘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便乱说。只如《原道》一篇极好。退之每有一两处搏得亲切,直似知道,然却只是搏也。”(《二程语录》卷十二)
范温曰:“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原道》以仁义布意,而道德从之,故老子舍仁义,则非所谓道德;继承异端之汨正,继叙古之圣人不得不用仁义也如此,继叙佛、老之舍仁义,则不足以治下天也如彼;反复皆数叠,而复结之以‘先王之教’,终之以‘人其人,火其书’,必以是禁止而后可以行仁义,于是乎成篇。”(《潜溪诗眼》)
方孝孺曰:“退之之文言圣人之道者,舍《原道》无称焉。”(《答王秀才书》)
茅坤曰:“辟佛老是退之一生命脉,故此文是退之集中命根。其文源远流洪,最难鉴定;兼之其笔下变化诡谲,足以眩人,若一下打破,分明如时论中一冒一承,六腹一尾。”
“退之一生辟佛老在此篇,然到底是说得老子而已,一字不入佛氏域。盖退之元不知佛氏之学,故《佛骨表》亦只以福田上立说。”(《唐宋八大家文钞・昌黎文钞》卷九)
何焯曰:“安溪云:‘韩子言道,其论仁义之意甚美,其(角氐)佛老,所谓争四代之惑,比于距杨、墨之功者也。或谓终篇无及释氏者,意退之未读其书,不知其瑕衅之所在。’此可谓轻指古人,不自知其肤略者欤?夫道之裂也,必有一人始为邪诞,然后尤者得以继焉。杨、墨非老氏比也,而皆窃乎老氏之意。及佛之人,自谓超然尚矣,识者审其根实,究其崇长增高之伪,又以为与老源流表里而大注意以夸虚,是故孟子专攻杨墨,障其流也;退之则源之务塞,而为道德仁义之说自老氏杂也,然后杨、墨肆行,佛乃晚出而承其敝。且谓不及释氏者,彼谓清静寂灭之言,去父子君臣之言,老书有之欤?三代之下,为夷狄之人,老氏当之欤?吾则曰:其所谓蔑礼乐弄政者,老氏也;弃君臣父子者,佛氏也。又申其说以为蔑礼乐弄政者,为太古之无者也;弃群臣父子者,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者也。韩之时,佛之祸烈,故悲其不遇列圣而生于夷狄之邦,哀后王之不能黜之正之,而反使加于先王之教之上。老子(言皮)淫之始,而释氏邪遁之穷,其言之盖有序矣。”(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一《昌黎集》)
吴楚材吴调侯曰:“孔孟没,大道废,异端炽,千有余年,而后得《原道》之书辞而辟之。理则布帛菽粟,气则山走海飞,发先儒所示发,为后学之阶梯,是大有功名教之文。”(《古文观止》卷七)
沈德潜曰:“本布帛菽粟之理,发日星河岳之文。振笔直书,忽擒忽纵,熏之醇粹,运以贾之雄奇,为《孟子》七篇后第一篇大文字。”(《评注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卷一)
蔡世远曰:“其文词则如贾长沙《治安策》,而出之以变化;其论学术治术,则如董江都《贤良策》,而更写之以明畅。三代以下,能有几篇文字?……公自言‘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空’,熟读此篇自见。”(《古文雅正》评论卷八)
过珙曰:“浑浩流转,傲岸不群,可与子舆氏若干卷书并勒不配。”(《古文评注》评语卷六)
余诚曰:“予则极爱其文之细针密线,重裹叠包,全以大气盘旋,能使辟佛老以原道之意曲折条畅,后学洵不可不读,而尤不可浪读。”(《古文释义新编》卷七)
蔡铸曰:“《昌黎集》此为开宗第一篇文字也。《淮南子》以《原道》首篇,许氏笺云:‘原,本也。’公所作《原道》、《原性》诸篇,史氏谓其奥衍宏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诚哉是言。黄山谷曰: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赠韦见素》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屋,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典》盖如此。大约此篇前段推究本原仁义道德之说,以求其端;后六段指斥其诞妄( 攵)弃为生民之害,以讯其末,却暗藏枢轴于中间。”(《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卷六)
林纾曰:“读昌黎《五原》篇,语至平易。然而能必传者,有见道之能,复能以文述其所能者也。……昌黎于《原道》一篇,疏(氵睿)如导壅,发明如烛暗,理足于中。造语复衷之法律,俾学者循其图轨而进,即可因文以见道。
黄山谷曰:‘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昌黎平生好弄神通,独于《五原》篇,沉实朴老,使学者有途轨可寻。故《原道》一篇,反复伸明,必大畅其所蓄而后止。”(《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
吴]生曰:“凡为文之道,庄言正论,难于出色争胜,独退之此文为例外,由其盛气驱迈磅礴,而不可御也。”(《古文范》评语卷三)
钱基博曰:“韩愈《原道》,理瘠而文则豪。王阳明言:‘《原道》一篇,中间以数个古字今字,一正一反,错综震荡,翻出许多议论波澜。其议论笔力,足以陵厉千古。’其实只从《孟子》之排调,而运《论语》之偶句,奥舒宏深,气之鼓(汤皿)。而刘海峰谓:‘老苏称:韩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传,鱼(元黾)蛟龙,万怪惶惑。惟此文足以当之。’其实转换无迹,只是以提折作推勘,看似横转突接,其实文从字顺。亦正无他谬巧,只是文入妙来无过熟,自然意到笔随,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韩愈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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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原创否?非原创,焉敢呈于玄海大宗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