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山
小学四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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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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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
你好。
我于一个冗长的午后醒来，给你写这封信。窗外，北方的冰雪正一点点融化。偶尔路过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窗台上，我的君子兰已经开花。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人们都说，春天就要来了。
你可能会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更遗憾的是，你可能已经会不记得我了。我知道分离的这些年里，会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物添塞你的记忆。但是，在你的记忆深处，你是否还记得一片淡绿的小树林？是否还记得一叠五颜六色的糖纸？是否还记得那一首叫做〈光阴的故事〉的歌？你――是否还记得我？
我是你小学时的同桌，那个扎着马尾辫，还在辫子上扎蓝色蝴蝶花的小女孩。你――是否有了一点印象？
记得那也是一个温暖的午后，有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能让一下吗？我要出去！”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叫醒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你。你揉了揉眼睛，站起了身。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和你“坐”，一“坐”就是三年。但整个三年级上学期，我对你知之甚少，一个学期下来，记忆里和你说过的话也只有那句：“能让一下吗？我要出去！“你的人就如你的名字一般沉默。再有一点较为深刻的印象就是：我们小学时一直被要求背着手笔直地坐着，做得好的会得小红花，但要是稍微松懈以下，就会遭到近乎严厉的批评。可是你居然没有一次照着要求去做，所以你不仅没有小红花，而且在批评板上还留下了许多黑色的小叉。在暑假中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愣是想不起你叫什么名字。也许是因为那时你在我的印象里和其他人还没有什么不同吧。
我真正对你有所了解是从那次事件开始。
那是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支起了一块小黑板，教我们习字。突然，小黑板掉落下来，险些砸了老师的脚。全班哄堂大笑。前面的同学因为忙着写字没有看见，所以回过头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上一小黑板掉下来了。他又问他们笑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想进一步解释说可能是出于无聊吧。谁知这时候老师满面通红地瞪着我，我不得不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老师面无表情地说，你出来一下。在走廊里，老师问，你是班长，为什么笑？我说我没有啊。老师说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我说我真的没有。这次老师什么也没说，而是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把那黑板掉下来时没能损失的能量都用到这一脚上了。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去，告诉学习委员，给你扣一朵小红花，老师说道。
我回到座位上，心里委屈极可。全班同学都用或是疑惑或是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唯有你，默然，你目光出奇的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在你的意料只中。
下课时，很多同学围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摇摇头，说被老师骂了。“很正常。“你突然低低地说。”“什么意思吗？”你的话立刻引起了公愤。“因为老师要维护她那点可怜的尊严。”你淡淡地说。别的同学唏嘘一阵。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我的同龄人说的！况且在那样的一个年龄里，是没有人敢这样公然地揭示老师的弱点的。但是你做了。
“装什么装？我要告老师去！”我记得有一个人这样嚷嚷。可是默然，你只是微笑着冲那人点了点头。我本想阻止他，却不由得愣住了。那一刻，我觉得你是那样的不同，不可等闲视之。那个要告你状的同学也许是被你的不屑激怒了，他真的去找了老师。于是下午第一节下课的时候，老师来到我们身边。
“你还挺有主意啊，”她盯着你说，“一个小学生还能说会道的！谁教你的？对我不满吗？我倒想问问我哪里做错了？恩？”
“可是她也没做错什么。”你望了望我，平静地对老师说。那节课我们被老师赶了出去。你想都没想就走出了校门，我因为没有地方去，只好跟在你后面。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同的是,你显得相当从容,而我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难过不已.“你要去哪里?”你突然转过头来问我.我一惊,马上摇了摇头.你坦然地笑了: “那就在附近转转吧,放学了再回去取书包.”我只好点了点头。和你比起来，我是那么的没有主见。
我们在大街上闲逛。你并不说话，这让我觉得很尴尬。看到有人在卖糖果，我不由得跑去抓起一把，认真地挑了起来。“你喜欢吃糖？“你突然问我。“不是，我只是喜欢收集糖纸罢了。““好奇怪的爱好。““你――觉得我无聊吗？有这样的爱好？”你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时的我虽然觉得你待人冷漠，甚至于不近人情；但每次想到你为挺身而出的情景，心中就会充满感激。
从那以后，老师开始有意疏远我们，同学们也开始如敬鬼神般地对我们敬而远之。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但是你却表现得十分坦然，也许你早已习惯了孤独。
老师还是会找各种借口惩罚我们。
一次老师罚我们扫后院。我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拿着扫帚在地上画小人。你与我并排坐在相距一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画画”。
这时，突然从不知哪个窗口传出了阵阵歌声。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那时我很盼望自己正坐在教室里，与大家一起上音乐课，一起唱歌。“这首曲子我也会唱，”我对你说，“《光阴的故事》。”你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还想说我也应该和大家一起坐在教室里唱歌，我想我一定是唱得最大声的。但我沉默了，只是用扫帚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很快，眼泪就浸湿了我的眼眶。它们一滴滴落在地上，打在我画的小人的脸上，淹没了它们的面孔。
“为什么不唱出来呢？”你平静地说。
我才你是怀疑我不会唱，于是转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撅起嘴，和着音乐小声地哼了起来。
“你能教我吗？”那时你居然笑着这样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一时还没有弄懂你的话。你笑着摇了摇头，居然低下头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口琴！
那一刻我不由得愣住了。
“你会吹口琴？”
你也不理会，低下头去轻轻衔住口琴，慢慢地吹着。琴声很小，却分外清晰，分外美妙。我兴奋地和着你的琴声轻轻地唱，最后，竟放开了声音。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轻轻地悠唱/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你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下午的阳光为院子里的一切都镶上了一层金边。阳光洒在你的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光辉。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会将你的那张笑脸记忆得如此深刻，大概是从那之后，就很少看到你明媚的笑容了。
直到我们上了四年级，换了班主任，一切才开始好了起来。后来的班主任对我特别好，甚至有些偏心。他很欣赏我的文章和为人。我不在孤独，重新变得热情而开朗。我又有了很多很多的朋友，每一天都快乐无比。可你不是。你依旧不改你的“本性”，依旧不能讨到班主任的欢心。
似乎，我们又做回了自己。
可就在那时，我却有了一种奇怪的心理。虽然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时很快乐，但是当同学们聚在一起玩的时候，当老师们把充满希望的眼光投向我的时候，当你在众人面前想要与我说话的时候，我会假装疏远你，避开你的眼光。一次下课时，很多同学围着我说笑。一向远离人群的你突然挤进人群轻声叫我的名字。我心里一惊，却装作没听见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同学。你愣了一下，依然笑着对我说：“班长，打扰一下，你刚才发的通知单我没拿到。”那一刻我的脸红了，没有任何勇气注视你微笑的目光。
偏偏在那节课上课的时候，老师让我们背课文。你没有背，我却背地很流利。于是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你，并让你向我学习。这算是对我的一种表扬吗？我却深深地埋下头去。
四年级上学期一个飘雪的冬天。那天你传给我一张纸条。我有些诧异；现在想来，一定是我的冷漠逼得你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与我“对话”。我展开那张纸条，那上面只有一句话：听说你住在中街，我也是，以后放学我们可以一起走吗？
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既喜悦又担心，想要说同意却又太在意别人的目光。最后，我把纸条放进书包的最里层，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而你也依旧平静，对纸条的事只字不提。
于是，虽然我们继续做同桌，但是你和我的接触却越来越少。你又恢复了以前的沉默――彻彻底底的沉默。而你又只是沉默，似乎丝毫不在意我的冷漠。
没人的时候我经常主动找你说话。可你只是对我笑笑，很少开口。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把我的行为视为了一种同情，但我是真的很愧疚，也很后悔。
不久后，老师要我们写一篇命题作文。那次你写的作文很成功，虽然我没有完全读懂，但我知道它很出色。在我们努力堆砌华丽的词藻时，你已学会了用朴素的话来表明自己的想法。但老师说什么也不肯相信那是你的写的，他一定要你说出是从哪里抄来的。于是你只是抿着嘴，不说话。突然间，我的心里莫名地激动。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我竟站起来对老师说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同学们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你的眼神里也充满了疑惑。
老师皱了皱眉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支吾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不是……我相信是他写的。”声音很低很低。
“他？”老师笑了，“为什么相信是他写的呢？”
“因为――他很有才华。”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什么才华？”老师很问。
他很会吹口琴！”我大声地说。
这次全班哄堂大笑。
“这是什么才华，”老师生气地说，“我看这恰恰是不务正业！”
结果那天的我不但没有帮上你的忙，还给你平添了许多麻烦。可是当你坐下的那一刻，我却清楚地听到你低声对我说：“谢谢你。”
“谢谢你”，你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
五年级开学的时候正好迎来了植树节。已经升入“高年级”的我们集体参加了学校的植树活动。那天我跟你说真巧，我们排在一组。其实事实并不完全如此。事实是我在排组的名单上做了一点手脚，把我们“排”在了一组。
那个下午我们在校园的西南角种下了一排整齐的小树苗。
“这些树枝真的会长成一片树林？”我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脸兴奋地问你。
“是啊，”你认真地说，“会长成一片淡绿色的小树林。”
一片淡绿色的小树林？我想象着它的样子。想着想着，笑意就浮上了嘴角。那天下午我们疲惫地并肩坐在苗圃边时，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我们被罚扫院子的那个下午，也曾这样坐在一起。我于是很想为你再为我吹一次口琴，很想为你再唱一便《光阴的故事》，但我终于没有开口。
以后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快；无忧无虑的生活是否因为缺少烦恼就特别容易被遗忘？我经常会想起那张纸条，很多次都想要对你提起，却不知事隔这么久，该如何开口。很多次我回家时会在街角逗留很久，看看是否能找到你的身影；可不知为什么，竟然一次都没有。我总是失望地转身，然后一个人慢慢往家走去。
总以为天高云淡的日子会永远持续，总以为毕业还遥遥无期；但转眼间，我们就告别了小学的校园。来学校领毕业证书那天，你笑着塞给了我一个淡蓝色的纸包。然后你指着我头上的蝴蝶结说：“很漂亮。”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却冲我点了点头。然后你对我说“再见“。我于是笑着说：“好啊，再见！”好在我不必担心分别，因为我们的学校是重点校，又设有初中部，几乎我所有的同学都选择在这里念初中。
你转身后我就打开了那个纸包。我惊奇地发现：那里面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包五颜六色的糖纸！我望着你的背影，想着那张纸条，不由得暗暗下定决心：下学期，下学期无论怎样我都要告诉你我的答案。
但是初中开学时，我却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同学们都说你转学去了别的学校，却没有人能说清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没有问过你的地址，甚至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那天我想起你和我说再见时的情景，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后来我曾想，既然都在一个城市里，那么就会有再遇见的可能。可是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一直没有再遇到你。
那一年和我说再见的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经忘了吧/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初中的日子是繁忙而充实的，每一天身边都充满欢声笑语。很多记忆被时间的流水冲淡、带走，消失不见。只是偶尔我想起你时，会觉到淡淡的伤感。记忆深处总有一个小男孩睁着企盼的双眼问我：放学后我们可以一起走吗？
高中的日子更加繁忙。我来到这所人才荟萃的高中，却没有像别人期待的那样做得出色。我发现学习和竞争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必须在忙着学习的同时，再忙着竞争。我不习惯看到每天早上一大堆人蜂拥进校门的情景，不喜欢看到放学时家长来接孩子，或关怀，或责骂，把校门都堵住了的情景，不想在放学后和节假日里同那么多人一起争着上课外班，也不想听到每次考试后考得不好的人的抱怨和考得好的人的谦虚，还有，虚情假意的关心和赞美。在这样的生活里，没有人吹口琴；有人唱歌，却都是恩恩爱爱的流行歌曲。在一个人受了委屈的时候，很少有人会为他挺身而出。甚至，人们忌讳说真话；也不把这看作一种美德。没有人收集糖纸，倒是有不少人笑话别人的爱好。很多人都觉得无聊且无奈。几乎所有人都会时不时地忧伤；无论是写文章还是说话，总有一些欲说还休的哀愁。于是，当我不想附和别人时，我就选择了沉默。于是我也变得沉默，一如当年的你。
好在生活还不算糟糕，我可以找点喜欢的事情做。我总是想，还有时间。而现在，我距离高中毕业也只剩下不到一百天的时间。
忙乱的生活让我变得麻木许多。麻木的我将过去的记忆忘掉了很多。
前天一个朋友突然提起他初中的同桌。他说那时他给她弹吉他、唱歌，唱《同桌的你》。他还说毕业那天她哭得很凶，那情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于是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晚风里我们唱起熟悉的歌，你轻轻地唱，我慢慢地和……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谁还唱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歌？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再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我再也不是小时那个无忧无虑的我了。我也有了自己的烦恼，也有感到失去希望变得颓废的时候。
可是你，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你吗？
你是否还吹口琴？是否唱歌？是否依旧沉默？
你是否有了很多的朋友?是否也像我身边的同学一样，每天在一起嬉笑打闹？是否骑着单车穿梭在城市的角落，对陌生的人群吹口哨？
你是否有了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你身边是否还能看到你明媚的笑？
因为妈妈工作的关系，我们全家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们会搬去一个遥远的国度。那是法国。听说那里有美丽的街道，古色古香的建筑和迷人的秋天。人们说那里的奶酪世界一流，香水供不应求。可我想知道的，只是那里的孩子是否也有和我一样难忘的童年；他们美丽的国家，是否有他们美丽的怀念？
已经是三月，很快就要到植树节。植树节那天我想要回我们的学校看一看。你说，我能看见我们的老师吗？你说，我还会看到两个孩子因为犯了错而被罚扫院子吗？我会遇见几个爱情诗人和流浪歌手？他们吟颂的是否还是我们往日的诗篇？他们歌唱的是否还是我们当年的经典？可以肯定的是，我会看到一群孩子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植树，欢欣鼓舞地播种春天。我会把这封信埋在我们曾经坐过的苗圃边；说不定就会有那么一个孩子，看到了这封信，读懂了我们的遗憾。若能如此，我只希望他不再有如我一样的伤感。
我们当年种下的树苗，是否长成了一片淡绿色的小树林？
我并不期待你能看到这封信――这似乎也不大可能。我把这封信写给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男孩，那个等待我回答的男孩。他已经等了太久，他企盼的眼神让我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一年冬天。可是现在春天就要来了。当我终于可以勇敢地说出我肯定的回答时，记忆深处的男孩，我看到了他微笑的双眼。我想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默然，感谢你让我的童年有了一段如此美好的回忆。每每想起，就有笑意挂在嘴边。我该怎样表达我的谢意？可是我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声感激。也许只有给你我最真的祝福，祝你永远幸福。
人们都说祝福，那是最飘渺的东西，就像冬天的雪花，转眼就消失不见。可我却相信，它们只是暂时地隐匿；它们终会在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绽放成美丽的花朵。窗外，北方的冰雪正一点点融化。偶尔路过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窗台上，我的君子兰已经开花。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
春天已经来了，不是吗？
伊诺
二零零四年三月四日[/color]
你好。
我于一个冗长的午后醒来，给你写这封信。窗外，北方的冰雪正一点点融化。偶尔路过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窗台上，我的君子兰已经开花。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人们都说，春天就要来了。
你可能会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更遗憾的是，你可能已经会不记得我了。我知道分离的这些年里，会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物添塞你的记忆。但是，在你的记忆深处，你是否还记得一片淡绿的小树林？是否还记得一叠五颜六色的糖纸？是否还记得那一首叫做〈光阴的故事〉的歌？你――是否还记得我？
我是你小学时的同桌，那个扎着马尾辫，还在辫子上扎蓝色蝴蝶花的小女孩。你――是否有了一点印象？
记得那也是一个温暖的午后，有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能让一下吗？我要出去！”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叫醒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你。你揉了揉眼睛，站起了身。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和你“坐”，一“坐”就是三年。但整个三年级上学期，我对你知之甚少，一个学期下来，记忆里和你说过的话也只有那句：“能让一下吗？我要出去！“你的人就如你的名字一般沉默。再有一点较为深刻的印象就是：我们小学时一直被要求背着手笔直地坐着，做得好的会得小红花，但要是稍微松懈以下，就会遭到近乎严厉的批评。可是你居然没有一次照着要求去做，所以你不仅没有小红花，而且在批评板上还留下了许多黑色的小叉。在暑假中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愣是想不起你叫什么名字。也许是因为那时你在我的印象里和其他人还没有什么不同吧。
我真正对你有所了解是从那次事件开始。
那是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支起了一块小黑板，教我们习字。突然，小黑板掉落下来，险些砸了老师的脚。全班哄堂大笑。前面的同学因为忙着写字没有看见，所以回过头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上一小黑板掉下来了。他又问他们笑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想进一步解释说可能是出于无聊吧。谁知这时候老师满面通红地瞪着我，我不得不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老师面无表情地说，你出来一下。在走廊里，老师问，你是班长，为什么笑？我说我没有啊。老师说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我说我真的没有。这次老师什么也没说，而是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把那黑板掉下来时没能损失的能量都用到这一脚上了。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去，告诉学习委员，给你扣一朵小红花，老师说道。
我回到座位上，心里委屈极可。全班同学都用或是疑惑或是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唯有你，默然，你目光出奇的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在你的意料只中。
下课时，很多同学围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摇摇头，说被老师骂了。“很正常。“你突然低低地说。”“什么意思吗？”你的话立刻引起了公愤。“因为老师要维护她那点可怜的尊严。”你淡淡地说。别的同学唏嘘一阵。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我的同龄人说的！况且在那样的一个年龄里，是没有人敢这样公然地揭示老师的弱点的。但是你做了。
“装什么装？我要告老师去！”我记得有一个人这样嚷嚷。可是默然，你只是微笑着冲那人点了点头。我本想阻止他，却不由得愣住了。那一刻，我觉得你是那样的不同，不可等闲视之。那个要告你状的同学也许是被你的不屑激怒了，他真的去找了老师。于是下午第一节下课的时候，老师来到我们身边。
“你还挺有主意啊，”她盯着你说，“一个小学生还能说会道的！谁教你的？对我不满吗？我倒想问问我哪里做错了？恩？”
“可是她也没做错什么。”你望了望我，平静地对老师说。那节课我们被老师赶了出去。你想都没想就走出了校门，我因为没有地方去，只好跟在你后面。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同的是,你显得相当从容,而我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难过不已.“你要去哪里?”你突然转过头来问我.我一惊,马上摇了摇头.你坦然地笑了: “那就在附近转转吧,放学了再回去取书包.”我只好点了点头。和你比起来，我是那么的没有主见。
我们在大街上闲逛。你并不说话，这让我觉得很尴尬。看到有人在卖糖果，我不由得跑去抓起一把，认真地挑了起来。“你喜欢吃糖？“你突然问我。“不是，我只是喜欢收集糖纸罢了。““好奇怪的爱好。““你――觉得我无聊吗？有这样的爱好？”你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时的我虽然觉得你待人冷漠，甚至于不近人情；但每次想到你为挺身而出的情景，心中就会充满感激。
从那以后，老师开始有意疏远我们，同学们也开始如敬鬼神般地对我们敬而远之。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但是你却表现得十分坦然，也许你早已习惯了孤独。
老师还是会找各种借口惩罚我们。
一次老师罚我们扫后院。我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拿着扫帚在地上画小人。你与我并排坐在相距一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画画”。
这时，突然从不知哪个窗口传出了阵阵歌声。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那时我很盼望自己正坐在教室里，与大家一起上音乐课，一起唱歌。“这首曲子我也会唱，”我对你说，“《光阴的故事》。”你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还想说我也应该和大家一起坐在教室里唱歌，我想我一定是唱得最大声的。但我沉默了，只是用扫帚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很快，眼泪就浸湿了我的眼眶。它们一滴滴落在地上，打在我画的小人的脸上，淹没了它们的面孔。
“为什么不唱出来呢？”你平静地说。
我才你是怀疑我不会唱，于是转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撅起嘴，和着音乐小声地哼了起来。
“你能教我吗？”那时你居然笑着这样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一时还没有弄懂你的话。你笑着摇了摇头，居然低下头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口琴！
那一刻我不由得愣住了。
“你会吹口琴？”
你也不理会，低下头去轻轻衔住口琴，慢慢地吹着。琴声很小，却分外清晰，分外美妙。我兴奋地和着你的琴声轻轻地唱，最后，竟放开了声音。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轻轻地悠唱/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你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下午的阳光为院子里的一切都镶上了一层金边。阳光洒在你的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光辉。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会将你的那张笑脸记忆得如此深刻，大概是从那之后，就很少看到你明媚的笑容了。
直到我们上了四年级，换了班主任，一切才开始好了起来。后来的班主任对我特别好，甚至有些偏心。他很欣赏我的文章和为人。我不在孤独，重新变得热情而开朗。我又有了很多很多的朋友，每一天都快乐无比。可你不是。你依旧不改你的“本性”，依旧不能讨到班主任的欢心。
似乎，我们又做回了自己。
可就在那时，我却有了一种奇怪的心理。虽然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时很快乐，但是当同学们聚在一起玩的时候，当老师们把充满希望的眼光投向我的时候，当你在众人面前想要与我说话的时候，我会假装疏远你，避开你的眼光。一次下课时，很多同学围着我说笑。一向远离人群的你突然挤进人群轻声叫我的名字。我心里一惊，却装作没听见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同学。你愣了一下，依然笑着对我说：“班长，打扰一下，你刚才发的通知单我没拿到。”那一刻我的脸红了，没有任何勇气注视你微笑的目光。
偏偏在那节课上课的时候，老师让我们背课文。你没有背，我却背地很流利。于是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你，并让你向我学习。这算是对我的一种表扬吗？我却深深地埋下头去。
四年级上学期一个飘雪的冬天。那天你传给我一张纸条。我有些诧异；现在想来，一定是我的冷漠逼得你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与我“对话”。我展开那张纸条，那上面只有一句话：听说你住在中街，我也是，以后放学我们可以一起走吗？
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既喜悦又担心，想要说同意却又太在意别人的目光。最后，我把纸条放进书包的最里层，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而你也依旧平静，对纸条的事只字不提。
于是，虽然我们继续做同桌，但是你和我的接触却越来越少。你又恢复了以前的沉默――彻彻底底的沉默。而你又只是沉默，似乎丝毫不在意我的冷漠。
没人的时候我经常主动找你说话。可你只是对我笑笑，很少开口。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把我的行为视为了一种同情，但我是真的很愧疚，也很后悔。
不久后，老师要我们写一篇命题作文。那次你写的作文很成功，虽然我没有完全读懂，但我知道它很出色。在我们努力堆砌华丽的词藻时，你已学会了用朴素的话来表明自己的想法。但老师说什么也不肯相信那是你的写的，他一定要你说出是从哪里抄来的。于是你只是抿着嘴，不说话。突然间，我的心里莫名地激动。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我竟站起来对老师说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同学们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你的眼神里也充满了疑惑。
老师皱了皱眉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支吾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不是……我相信是他写的。”声音很低很低。
“他？”老师笑了，“为什么相信是他写的呢？”
“因为――他很有才华。”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什么才华？”老师很问。
他很会吹口琴！”我大声地说。
这次全班哄堂大笑。
“这是什么才华，”老师生气地说，“我看这恰恰是不务正业！”
结果那天的我不但没有帮上你的忙，还给你平添了许多麻烦。可是当你坐下的那一刻，我却清楚地听到你低声对我说：“谢谢你。”
“谢谢你”，你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
五年级开学的时候正好迎来了植树节。已经升入“高年级”的我们集体参加了学校的植树活动。那天我跟你说真巧，我们排在一组。其实事实并不完全如此。事实是我在排组的名单上做了一点手脚，把我们“排”在了一组。
那个下午我们在校园的西南角种下了一排整齐的小树苗。
“这些树枝真的会长成一片树林？”我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脸兴奋地问你。
“是啊，”你认真地说，“会长成一片淡绿色的小树林。”
一片淡绿色的小树林？我想象着它的样子。想着想着，笑意就浮上了嘴角。那天下午我们疲惫地并肩坐在苗圃边时，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我们被罚扫院子的那个下午，也曾这样坐在一起。我于是很想为你再为我吹一次口琴，很想为你再唱一便《光阴的故事》，但我终于没有开口。
以后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快；无忧无虑的生活是否因为缺少烦恼就特别容易被遗忘？我经常会想起那张纸条，很多次都想要对你提起，却不知事隔这么久，该如何开口。很多次我回家时会在街角逗留很久，看看是否能找到你的身影；可不知为什么，竟然一次都没有。我总是失望地转身，然后一个人慢慢往家走去。
总以为天高云淡的日子会永远持续，总以为毕业还遥遥无期；但转眼间，我们就告别了小学的校园。来学校领毕业证书那天，你笑着塞给了我一个淡蓝色的纸包。然后你指着我头上的蝴蝶结说：“很漂亮。”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却冲我点了点头。然后你对我说“再见“。我于是笑着说：“好啊，再见！”好在我不必担心分别，因为我们的学校是重点校，又设有初中部，几乎我所有的同学都选择在这里念初中。
你转身后我就打开了那个纸包。我惊奇地发现：那里面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包五颜六色的糖纸！我望着你的背影，想着那张纸条，不由得暗暗下定决心：下学期，下学期无论怎样我都要告诉你我的答案。
但是初中开学时，我却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同学们都说你转学去了别的学校，却没有人能说清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没有问过你的地址，甚至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那天我想起你和我说再见时的情景，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后来我曾想，既然都在一个城市里，那么就会有再遇见的可能。可是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一直没有再遇到你。
那一年和我说再见的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经忘了吧/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初中的日子是繁忙而充实的，每一天身边都充满欢声笑语。很多记忆被时间的流水冲淡、带走，消失不见。只是偶尔我想起你时，会觉到淡淡的伤感。记忆深处总有一个小男孩睁着企盼的双眼问我：放学后我们可以一起走吗？
高中的日子更加繁忙。我来到这所人才荟萃的高中，却没有像别人期待的那样做得出色。我发现学习和竞争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必须在忙着学习的同时，再忙着竞争。我不习惯看到每天早上一大堆人蜂拥进校门的情景，不喜欢看到放学时家长来接孩子，或关怀，或责骂，把校门都堵住了的情景，不想在放学后和节假日里同那么多人一起争着上课外班，也不想听到每次考试后考得不好的人的抱怨和考得好的人的谦虚，还有，虚情假意的关心和赞美。在这样的生活里，没有人吹口琴；有人唱歌，却都是恩恩爱爱的流行歌曲。在一个人受了委屈的时候，很少有人会为他挺身而出。甚至，人们忌讳说真话；也不把这看作一种美德。没有人收集糖纸，倒是有不少人笑话别人的爱好。很多人都觉得无聊且无奈。几乎所有人都会时不时地忧伤；无论是写文章还是说话，总有一些欲说还休的哀愁。于是，当我不想附和别人时，我就选择了沉默。于是我也变得沉默，一如当年的你。
好在生活还不算糟糕，我可以找点喜欢的事情做。我总是想，还有时间。而现在，我距离高中毕业也只剩下不到一百天的时间。
忙乱的生活让我变得麻木许多。麻木的我将过去的记忆忘掉了很多。
前天一个朋友突然提起他初中的同桌。他说那时他给她弹吉他、唱歌，唱《同桌的你》。他还说毕业那天她哭得很凶，那情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于是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晚风里我们唱起熟悉的歌，你轻轻地唱，我慢慢地和……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谁还唱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歌？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再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我再也不是小时那个无忧无虑的我了。我也有了自己的烦恼，也有感到失去希望变得颓废的时候。
可是你，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你吗？
你是否还吹口琴？是否唱歌？是否依旧沉默？
你是否有了很多的朋友?是否也像我身边的同学一样，每天在一起嬉笑打闹？是否骑着单车穿梭在城市的角落，对陌生的人群吹口哨？
你是否有了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你身边是否还能看到你明媚的笑？
因为妈妈工作的关系，我们全家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们会搬去一个遥远的国度。那是法国。听说那里有美丽的街道，古色古香的建筑和迷人的秋天。人们说那里的奶酪世界一流，香水供不应求。可我想知道的，只是那里的孩子是否也有和我一样难忘的童年；他们美丽的国家，是否有他们美丽的怀念？
已经是三月，很快就要到植树节。植树节那天我想要回我们的学校看一看。你说，我能看见我们的老师吗？你说，我还会看到两个孩子因为犯了错而被罚扫院子吗？我会遇见几个爱情诗人和流浪歌手？他们吟颂的是否还是我们往日的诗篇？他们歌唱的是否还是我们当年的经典？可以肯定的是，我会看到一群孩子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植树，欢欣鼓舞地播种春天。我会把这封信埋在我们曾经坐过的苗圃边；说不定就会有那么一个孩子，看到了这封信，读懂了我们的遗憾。若能如此，我只希望他不再有如我一样的伤感。
我们当年种下的树苗，是否长成了一片淡绿色的小树林？
我并不期待你能看到这封信――这似乎也不大可能。我把这封信写给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男孩，那个等待我回答的男孩。他已经等了太久，他企盼的眼神让我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一年冬天。可是现在春天就要来了。当我终于可以勇敢地说出我肯定的回答时，记忆深处的男孩，我看到了他微笑的双眼。我想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默然，感谢你让我的童年有了一段如此美好的回忆。每每想起，就有笑意挂在嘴边。我该怎样表达我的谢意？可是我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声感激。也许只有给你我最真的祝福，祝你永远幸福。
人们都说祝福，那是最飘渺的东西，就像冬天的雪花，转眼就消失不见。可我却相信，它们只是暂时地隐匿；它们终会在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绽放成美丽的花朵。窗外，北方的冰雪正一点点融化。偶尔路过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窗台上，我的君子兰已经开花。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
春天已经来了，不是吗？
伊诺
二零零四年三月四日[/colo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