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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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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凝望着渭水河畔那规模宏大的阿房宫，暮色渐晚。那座见证了秦王朝几十年繁华的华丽宫殿在夜幕里若隐若现。清清的渭水河一眼望不到边，荒芜之处皆是枯黄的灌木和野草，远处的村庄在暮色中透露着春意。我想起了我的故乡邯郸，那座历经了千万年战火洗礼的古城堡，终于在一个翻涌着浓浓雾气的清晨倒塌，那些象征着赵国万盛永昌的城郭在一夜之间全都沦陷。年幼的我注视着那颓败的城郭，注视着那异国的军队，曾经以为万盛永昌的国都终于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我出生在赵国的都城邯郸，年幼时我所有甜蜜的记忆全都是来自那里，城南十里，有一小片不知名的山丘，终年被青青翠竹与巫山云雨遮掩缭绕着。那是我的家，我出生的地方。那年的春天，有很耀眼的太阳。古道两旁的杨柳都抽出嫩绿的枝叶，那一年我看到李牧领着胜利的军队从很远的漠北归来。初春的阳光下，我见到李牧，见到他身着铠甲，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从南归来的鸟儿纷纷盘旋在他的头顶，最后我看到他停下马来指着古道旁的杨柳对着苍天长叹道：沙场，落不下的残阳，停不了的杀戮，洗不去的鲜血。
那天的情景跟十年以后於期归来时那般相似，那个自年幼时就与嬴政为伍的男人。那年初夏的雨下得如此之缠绵，久居西北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天气了，在渭水河畔的草棚里於期借着微薄的酒意，他对着年少的我说：邯，我们只是赢政的刀，一旦战争结束，除了折断，没有藏匿的必要。秦王赢政他想要的，只有这片天下。而代价是――我们的性命。
也许在许多年以前，当嬴政，於期都还是童年玩伴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多年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秦土。
驰骋疆场，马革裹尸还。很多年前，当我还住在邯郸城的时候李牧也许下了同样的豪言壮语，那天初春的阳光穿透北方阴暗的天空照在他身上，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听到大漠战马凄厉的嘶鸣。他领着胜利的军队提着匈奴人的首级返回邯郸城，然后他指着新绿的杨柳对着苍天说，沙场，落不下的残阳，停不了的杀戮，洗不去的鲜血。
他侍奉着一代代帝王，白了双鬓。却一直不知究竟在为何而战。毕竟沙场不是游戏，一旦被卷了进去就只能杀与被杀，落不下的残阳，停不了的杀戮，洗不去的鲜血。一直到死。李牧的归来给衰败的赵国带来了一线希望，我察觉到他的笑容像是冰雪初融的太阳，所有的寒冷与绝望都在这炙热的目光中消失无踪。
那一年秦国的军队分两路，开始了灭亡赵国的战争。这个从大漠归来的男人是赵国全部的希望，同年夏，王翦统领的秦国军队占领了北部的大片领土。兵领邯郸城下。我在萧瑟的邯城古道旁再一次见到李牧，那个男人沾染血污的脸在炎炎的烈日之下缓缓消融，他牵着疲惫的战马归来。我走到他身边，叫着他的名字，李牧。然后我问他，赵国是不是快亡了。那个男人表情空洞地凝望着我，然后皱着眉毛说，秦军迟早会打过来的，你们快走吧，到南方去，那里的人们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那里没有寒冷，没有战乱，你们到那里去吧！
我望着他走远的背影说：好的，我相信你。
我亲眼见证着他的归来以及离去，就像一年前那些飞往南方的鸟儿，离去了，便不再回来。 次日的早朝上，傲慢的赵王砍下了他的脑袋。在阴森宽广的大殿下，李牧的头颅高高地飞起，碰撞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訇然巨响。飞溅起的血液像是那个夏天最后的一场雨从空中坠落，破碎，瞬间冰冷。
赵王躺在高大的王座上望着那个男人残缺的身体，神情冷漠，他怒吼着，我国乃有神灵庇佑，万盛永昌，谁再言发兵，朕就杀了谁，殿内死寂，只有赵王匆促的喘息声。
8月的盛夏邯郸城里没有下过一滴雨，李牧的血代替了这个季节最后的一场雨水流尽了。
我们只是赢政的刀，一旦战争结束，除了折断，没有藏匿的必要。8月末那些异国的军队攻入了邯郸城里，那些象征着赵国万盛永昌的城郭在一夜之间全都倒塌了，秦国军队在城中烧杀抢略，十里之内，燃为灰烬。然后我看到那个叫王翦的男人提着深黑色的阔剑走到我跟前，他问，赵王在哪里。我说，他已经死了，在你还未到来之前就与这个万盛永昌的国都一起化为灰烬。他问我你怕死吗，这里的人都走了，都逃离这个城市躲藏到南方过安定祥和的生活，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说我的国和我的家都在这里，我不愿离去。我在惊惶之中看到他对我微笑，几年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秦土，逃又能逃到哪里。然后我听到他对我说，我带你走吧。让我们回咸阳。
我点头默许，这个叫王翦的男人将我抱上马背一并驰向西方，他告诉我无论多么远，他都会回到咸阳去。那里是他的故土。那里有他最爱的女人在等他归来。我无法知道咸阳到底有多远，在这个漫长旅程里王翦讲给我听的故事是关于珏炀的，他说，那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如果她等不到她喜欢的那个人，她就选择死亡。那是在初夏时尘土飞扬的咸阳古道上，王翦说，她等待的人就是从那条路上离开，这样一条萧瑟落寞的古道，两旁没有一棵杨柳。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望着通向咸阳的漫天黄砂路。王翦大笑。他说，这次回去我将亲口对她说，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出征。待西风起时，我们一起回家乡。
然而那个叫玉炀的女人终于没有等到她喜欢的那个人，漫天的黄砂，她死了，拔剑自吻在他离去的那条古道上。
几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我，樊於期，蒙恬，王翦或是所有生于这站乱年月的武将都是恶鬼。嗜血，杀人无数，负罪累累，因剑而生，注定了因剑而亡。
我在一个月后的咸阳，见到了那个即将一统天下的男人，在金碧辉煌的秦宫殿内那个男人正坐在龙椅上用五指拭弄着青铜铸龙纹的剑刃。我站在最边远的台阶上望着他，望着那个２２岁开始亲自执政，然后开始了统一天下的战争的男人。我望着他走下龙椅在一群大臣的束拥下走出宫殿，金色的头攒在秋日的夕阳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然后众人一同跪下，高喊，吾王-万岁，吾王-万岁。吾王-万岁。
几年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秦土。那年是我来到咸阳的第七个盛夏，我看到那叫赢政的男人身披龙袍缓缓地登上龙椅，看着他绽出傲然的笑容对着脚下的臣子们说平身。我混杂在群臣之中，我看到身旁的王翦眼中疼痛的表情，我记得那年赵国亡时他冲着通向咸阳的那条漫天黄砂路仰天大笑，他说这次归来我将亲口对她说，从此不再出征。我还记得那日醉酒后的於期他说,我们只是赢政的刀，一旦战争结束，除了折断，没有藏匿的必要。秦王赢政他想要的，只有这片天下。而代价是――我们的性命。秦王政二十一年时，燕国的使者入咸阳求和，带来了礼物燕督亢地图，与秦国叛将樊於期的首级。
我听到那个高高在上叫赢政的男人他说，我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王的称号已不能显示我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地位，我要将把古代传说中最尊贵的三皇五帝的称号合二为一，以后你们要尊称我为皇帝。然后我和满朝的文武都朝他跪下，发出响亮铿锵的声音，在宽广的殿堂中悠悠的回荡。
秦始皇三十四年，那个男人开始了他的暴政。金碧辉煌的宫殿外，处处可见人们小心翼翼的身影和慌乱的神色。我每次从大殿外经过，总能听到群臣疲惫的喊声，吾皇英明神武，秦朝之邦，万昌永盛。这种奇特熟悉的声音让我想起了赵国的邯郸，那时赵王的宫殿外时常也会传出这样疲惫的呼喊声，经久不衰，直到王翦率军队攻入邯郸，烧毁了那象征着赵国万盛永昌的城郭，那奇特的声音才终于消失不见。
然后那个傲慢的男人焚掉了所有的儒家经典、诸子和其他历史古籍，咸阳城的一些方士和儒生对他进行议论、诽谤。事情传到他的耳朵里，那个愤怒的男人在顷刻之间抽出剑，剑鸣声中，玉雕龙椅被劈成两半。他漠然的表情映在诸多大臣的瞳孔中，瑟瑟发抖的群臣们高呼吾皇息怒。后来赢政将敢于议论、诽谤的人全部逮捕并坑杀在咸阳城外。
茫茫之中我听到於期临行前说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想要的，只有这片天下。而代价是――我们的性命。
那年的春天，当南飞的鸟儿们全都飞回北方的时候，咸阳城内一片寂静。头戴皇冠的赢政向我走过来，他指着大殿外那片宽广的天空对我说，你看联治理的这片天下怎么样。我笑而不语，我望着那片寂静的天空，那条黄砂漫天的咸阳古道，透过那些纠缠不清的阴影，我用痛疼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叫珏炀的女人，穿着白色的长衫，她微笑着站立在古道边着待着那个男人归来，然后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出征。待西风起时，我们一起回家乡。寂静幽深的路上没有一棵杨柳。很多年了她终于没有盼到她熟悉的身影归来，终于绝望。她诅咒着那个叫赢政的男人，然后拔剑自吻。
他在咸阳城外的渭水河畔修建规模宏大的朝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面可容一万人，下面可竖立五丈的大旗。他给它取名阿房宫。
渭水河畔漂浮着太多的迷雾，我在暮色中凝望着那规模宏大的阿房宫 它被那些迷雾缭绕的笼罩着，久久不曾散去，就好像那些躺在古战场上的尸体，被无数飞溅的鲜血所蒙盖，然后我看到王翦站在我的身后。他手指着那座朝宫对我说，那个男人终于得到了这片天下，我们杀戮了一生，麻木了一生，痛苦了一生，到此结束吧。
结束？我望着王翦白了的双鬓笑道，赢政毁了我的家我的国，让你最爱的女人自吻在漫天黄砂里，只是为了他想要的天下。我们戮了一生，痛苦了一生，我们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即使你王翦可以忘记可以不恨他，但是我无法办到。
我看着他紧锁住的眉头，眼睛里闪过绝望的目光。他抚摸着我的面颊轻声地说，那一年我将你带回咸阳就是想让你重回到安定祥和的生活，虽然你的父母都在那场战火中消失不见了，但是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人不可以一直活在过去活在痛苦的回忆中，你死去的父母也同样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像很多年前你在邯郸城一样。虽然邯郸已经不付存在，但你同样可以在咸阳安静地生活下去，只要不抱有任何的仇恨，我们都可以平淡地生活着，一直到老去。
终于我伏下我沉重的身躯用手抚摸着渭水河畔坚硬的泥土，我哭了，所有的人都不能去怨恨那个男人，那个将世界尸体遍野，血流成河的叫赢政的男人。望着东面那片熟悉的天空，我想象着我记忆中的邯郸城，想象着初春时城中的那条古道，路两旁的杨柳刚刚抽出嫩绿色的新枝。母亲牵住年幼的我走在那条古道上，她叫着我的名字，邯。她用手指着天空对我说，你看，春天来了吧。我说，是啊，春天来了，然后她笑了，嘴唇上渗出干裂的血色，透过她美丽的眸子我看到了邯郸城美丽的天空，那一道道坚固的城郭，鸟儿们都从遥远的地方飞回来了，幸福地盘旋在城市的顶端。
坐在马背上的我遥望着渐渐远去的城郭，听到那个叫王翦男人他在说，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去记恨任何人，你要永远的活下去，你答应我。
然而这样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个男人动用了整个国家的人力物力为其死后修建豪华的陵墓，他将它取名骊山陵。骊山陵高五十余丈，周围五里多，内筑各式宫殿，陈列着各色珍奇珠宝。我站在山脚下望着高耸入云的骊山望着北麓上那座庞大的陵墓。我想起了邯郸城南十里，那一小片不知名的山丘，终年被青青翠竹与巫山云雨遮掩缭绕着。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家。我告诉王翦是你将我带来咸阳的，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带回邯郸，将我埋葬在那一片不知名的山丘上，与我双亲的尸骨葬在一起。
他轻声地说，好的，我答应你。
我从未相信过命运，我看着那一代代王朝的兴衰，都成为过眼云烟。转眼严冬将至，我望着骊山顶端那一片被白雪覆盖着的陵墓，心中感慨万分，我问王翦，秦国是不是快亡了，他微笑着叹了口气，想不到会那样快，还未开始却就将要结束了，赢政他看不到的我们却看得很真切，总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是要走的。我老了，没有什么可以挽留的了，但是这个叫赢政的男人在这世间作的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消失，它们会永远存在。
秦始皇三十七年，秋。那个男人死在了巡行的路上。我们听到了赢政驾崩的消息，在大殿外我看到了蒙恬把手中锋利的剑扔在了地上，缓缓的抬起头来，目光凌厉地越过初秋的夕阳直至苍茫的远方，我听到他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始皇已死，始皇已死。大殿内传来连绵不绝的回音，浑浊而模糊。
然后我在大殿的台阶上看到那个年轻的新皇，他仰起头，神态高傲的注视着脚下跪拜的文武百官，冷漠的目光比他的父亲有过而不及。我看到蒙恬久久的注视着满面喜色的新皇，然后神情庄严的走上前去，发出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他说，恕老臣直言，本朝的刑罚太过于苛重，一人犯法，罪及三族，一家犯法，邻里连坐。那个叫胡亥的男人脸色迅速地沉下来，他用手指过蒙恬的头顶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敢对我提这些扫兴的事情，你信不信我镞你九族。
我眼睛里注视这一切，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我明白了秋已将至，秦朝将亡。
我在骊山脚下见到那个叫胡亥的男人，我仰头凝望着山顶上那座豪华的陵墓，深秋的天空空旷而且透明。我站立在众多的随从外，看到他露出鄙夷的神色，他说，你就是章邯，我说是。他点点头然后马车在众人束拥的下走远。
他的残暴跟他父亲比起来有过而不及，他在埋葬赢政时，竟下令把后宫无子女的宫女全部殉葬，又怕泄露陵墓内的秘密，把修陵的工匠也都活埋了。
这样的一切在我和王翦的眼里看得真真切切，那些盛开在宫殿外面的荷花终于在一夜之间全部颓败，蒙恬苍老的头颅在那个男人鄙夷的神色中落下，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又下令镞了蒙恬的九族。
我跟王翦站立在咸阳的城墙上，遥望着东方，深秋的夕阳如血。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听到他轻声地说，邯，那里是你的家乡赵国，我是从那里将你带来的，早知道会有今天的结局我后悔领兵攻入赵国的城池，后悔成为秦王赢政的剑，我想在最初就带着珏炀一起逃离秦土，远离这片纷争，其实这片天下姓秦或者姓赵对我们来说都全无所谓。
然而一切都成为了回忆，那些童年的甜蜜的模糊的回忆，以及赵国燃烧着的城郭都成为了我脑海里不可磨灭的回忆。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从遥远的赵国走来，十五年的恍惚让我们物事人非，邯郸的城郭早已经沦陷了，我再也回不了头。如今我却只能站在咸阳的城墙上泪满衣襟。
我在咸阳的最后一个盛夏，七月干燥炎热的风吹绿了渭水河畔的茂密的芦苇，我记得阿房宫中桃花开得最灿烂的那天，那一刻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以为咸阳可以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存在，不去记狠任何的人，在这个叫秦朝的国都里一直活到老。但是我错了，从那一天那个叫赢政的男人用手指着那一大片疆域问，你看联治理的这片天下怎么样。我就明白这个叫秦的朝代迟早会像赵国那样，在一片迷雾中沦陷。
七月，我在渭水河畔的草棚中把酒当歌，如果不是生逢乱世，谁又不想好好活着，我记得从赵国走来的那一路上，那些模糊的记忆中，在那盛开桃花的山坡上，我看见了无数的从赵国逃散出来的人，那些来不及的，那些不愿意离开的，统统被秦国的士兵砍下了脑袋。远处燃烧着的城郭映在士兵们毫无表情的脸上，在那乱世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是王翦最后一次对我说，他说话的时候，苍茫的风吹滚滚的渭水河畔，再也不留下半点痕迹。
他用手指着那一大片秦朝的疆域说，这片天下是我为那个男人打下来的，存在这世上的我只是秦王赢政的剑，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珏炀，於期，蒙恬。我不怨恨任何的人。邯，当我死后你将代替我出征，为新皇重征这片天下。
入口的屠苏酒，淡而无味。
我微笑着点头默许，就像那日我遥望着赵国燃烧的城郭听到耳边的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去记恨任何人，你要永远的活下去，你答应我。
好的，我答应你。然后他仰天高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秦二世元年,张楚的军队打出了“伐无道，诛暴秦”的口号，鼓舞了全国的抗秦斗争。起义的军队以陈县为起义中心，向秦王朝发动总攻。兵分三路，目标是秦王朝的国都咸阳：一路由吴广率领进攻荥阳，以便打开通去咸阳的大道；一路由宋留率领，迂回南阳，攻武关；另一路由周文率领，进攻关中，直取咸阳。
那年的深秋，王翦死去。我看到渭水河畔的芦苇全都枯萎，围绕在河畔的雾气在顷刻间全都散去，对岸那座华丽的宫殿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里。城外风沙大作，荒野之处烽火连天。
一个月以后周文的军队跃过函谷关，直插关中，一直打到距咸阳只有几十里的戏。
走进大殿的那瞬间，我回头望见青烟燎绕的秦皇宫发出斑驳绝望的光，阴暗的乌云遮挡了大片的光线。
我站立在大殿内望见那个叫胡亥的男人。他以一种平淡不经却不容置喙的口吻向我授命，章邯，王翦已死，联将命你代他出征。即日出发。
我单膝跪下深深颌首，谢陛下。
曾经，五月的风吹来，阿房宫中的桃花开得如此烂漫。
王翦在临终前对我说，邯，当我死后你将代替我出征，为新皇重征这片天下。
我最后一次遥望渭水河对岸的那座宫殿，我看到秋日最后的阳光就这样撒落在它身上，透过那些纠缠不清的阴影，我望见城外的那条黄砂古道，那一年他从那里走出，若干年以后他归来，从此他不再出征，直到死去。
咸阳城外的烽火连天。
我率领着秦朝的三十多万军队与周文孤军深入的部队决战在咸阳城南三十里。在震天的战鼓声中我拔剑冲向敌阵，我看到士兵们飞溅起的鲜血犹如渭水河畔弥漫着的迷雾，它们缭绕的笼罩住战场的上空，久久不退。太阳落下，我望见古道两旁残留下来的那些残缺的尸体，冬季的夜风寒冷而凛冽。
战争像是一场绚烂的烟火，在夜晚还未到来之前就冰冷的殆灭，那个叫周文的男人终于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消失不见。
几天以后在离咸阳更远的一处地方我见到了他的尸体，他的鲜血已经流尽，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柄断剑。然后我看到他被人高高的挂起，身体被密密麻麻的箭所射穿，几只不愿南飞的鸟儿在他身边盘旋萦绕，不愿离去。恍忽之中我看到攻陷赵国时的王翦用剑指向天空，他仰天长笑道，珏炀，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出征，我们离开这片天下。
我带领着军队来到荥阳城下，我看到吴广那疲倦不堪的军队，看到天地之间隐隐的综裂出那诡异的青色。在黎明刚刚到来之前我望见那个叫吴广的起义军领袖，他被人用钢斧斩断了双手，然后从高高的城墙上跌落。寒风刺骨，席卷着无数焦枯的尸体。
然后我继续朝向南面前进，天空中那些不愿离去的飞鸟盘旋在我头顶发出苍凉的悲鸣，在前行南方的路上，我们看到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他们在严冬里穿着破旧的衣服，蓬头垢面的游走于颓败荒凉的废墟中，远处燃烧着的城郭在昏黄的光线里支离破碎。我看到年轻的王翦一直握着那个叫珏炀的女人的手，在漫天黄砂的黄昏中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我听到王翦说，珏炀，你的家乡在哪里？等西风起时，带我去看看你的家乡吧。
好。
我望着他们，望着王翦将她抱上马背很快地消失在地平线上。我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站立了许久，这次，他始终是作出决定了。带着他所爱的人逃离了这片纷争的土地。
而我代替他成为了秦皇的剑，杀人无数，负罪累累。
12月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我看到王离带领着他的部队从遥远的北方赶来。他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上，他对我鞠躬，邯，好久不见。
我回礼，王将军近来可好。
皇上特命我前来汇合将军，一同破敌。然后他用马鞭指向远方的陈县说，我军即日将进军陈县，陈胜军气数将尽。
在那漫天的大雪中我看到王离挥舞着战刀率领着铁骑首先冲入了城池中，无人能挡。雪地上流淌着晶莹的红光，那是沸腾的鲜血。我看到那把战刀手起刀落，血从士兵的喉咙里喷出，融入那纷飞的大雪中，所有的人眼睛全是红色的，在那刀剑的寒光中，在那杀与被杀的一瞬间。所以人的生命都汇入了汹涌的历史长河，这段以鲜血为墨谱写过的历史。
在戈盾撞击的铿锵声，战马奔驰的嘶鸣声在，我看到那个满脸鲜血的叫陈胜的男人，他将那柄断剑插进敌人的胸膛，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一整片天空，然后他魁伟的身躯倒在那茫茫的雪原上，逐渐僵硬。
我继续移军东进，破魏，攻齐。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如果不是生逢乱世，我只想在咸阳城中过着平静的生活，在清清的渭水河畔饮一壶屠苏酒，把酒当歌。正如他所说的这片天下姓秦或者姓赵全都与我无所谓。但是我却亲口答应了那个男人。邯，当我死后你将代替我出征，为新皇重征这片天下。
好的，我答应你。
我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初春的情景了，那一天，路两旁的杨柳刚刚抽出嫩绿色的新枝。母亲牵住年幼的我走在那条古道上，她叫着我的名字，邯。她用手指着天空对我说，你看，春天来了吧。我说，是啊，春天来了，然后她笑了，嘴唇上渗出干裂的血色，透过她美丽的眸子我看到了邯郸城美丽的天空，那一道道坚固的城郭，鸟儿们都从遥远的地方飞回来了，幸福地盘旋在城市的顶端。而如今我成为了秦皇的剑，成为了他杀人的工具，手起刀落，流血，杀戮。为了生存而变得嗜血。
然后我明白了我，樊於期，蒙恬，王翦或是所有生于这站乱年月的武将都是恶鬼。嗜血，杀人无数，负罪累累，因剑而生，注定了因剑而亡。
在漳水之南的巨鹿城下我见到了让我一生为之钦佩的男人，王离告诉我他叫项羽。那个时候我们刚刚砍下了他的叔父项梁的头颅，将他的尸体高高挂在定陶的城楼上。
我在黑夜中看到那个叫项羽的男人，在漳水河畔看着他那张布满征尘的脸，犹如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黑暗的天空。在那片广阔的沃野中那匹铁骑纵横沙场所向披靡，挥戈荡平了王离的军队。我看到王离手中的钢刀在那个男人的长剑下折为两段，剑刃拉过，沸腾的鲜血从王离的喉咙中喷出，然后他指挥部队对我阵型松散的军队实行穿插，分割，包围，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在漳水河畔时，我输掉了这场战争。从那个叫赢政的男人即位开始，曾经灭六国击败匈奴的雄师，就这样风消云散了！
在往棘原撤退的途中我又遇到了那个叫项羽的男人，我看到他的战马已经疲惫不堪，手中银白色的长剑被鲜血染成绯红的颜色，他骑着战马横在通往棘原的唯一通道上，我看到他用剑指着我的部队问，谁是章邯。我推开阻拦我的将士，走上前。
我一言不发。然后他笑，他说想不到威镇天下的秦军大将军章邯居然是个柔弱个书生。我拔出赢政赐予我的青铜铸龙纹剑骑上骏马对他说，你敢于和我比试一场么，怎么比。我赢了你项羽的命就是我章邯的，如果我输了我的军队就降与你。
然后我听到他说，我们开始吧。
我拔剑向前，在两刀相撞的那一刹那，我遇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的力量，当剑锋再一次碰撞时我已经麻木的右手早已没有了感觉，我看到那把绯红色的长剑拂过我的头顶，听到他笑着对我说，你是无法杀死我的，告诉我你究竟在为何而战，是为了那个叫胡亥的暴君么。我抬头，看那无边的天空，大概是很久很久於期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邯，我们究竟在为何而战，我们还会征战多久。邯，我们只是赢政的刀，一旦战争结束了，除了折断，没有藏匿的必要。
恍惚中我望着那染血的长剑在呼啸的北风中落下，我飞溅起的鲜血洒在了他的脸上，在模糊的目光中我看到那个叫项羽的男人，他用剑指向我说你输了。
在漳水畔安息吧，我听到一个声音这样对自己说。我在追忆着什么，邯郸城早就毁灭了，我注定再也看不见那优美的城郭，看不见那条植满杨柳的古道，我们都只是赢政的刀，於期死了，蒙恬死了，王翦死了，而我也将逝。
到最后却忘记了，这世间曾有人说过，没有永恒。
邯，让我们离开这片天下。回到你的故乡。
回去那片不复存在的乌有之乡。
我出生在赵国的都城邯郸，年幼时我所有甜蜜的记忆全都是来自那里，城南十里，有一小片不知名的山丘，终年被青青翠竹与巫山云雨遮掩缭绕着。那是我的家，我出生的地方。那年的春天，有很耀眼的太阳。古道两旁的杨柳都抽出嫩绿的枝叶，那一年我看到李牧领着胜利的军队从很远的漠北归来。初春的阳光下，我见到李牧，见到他身着铠甲，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从南归来的鸟儿纷纷盘旋在他的头顶，最后我看到他停下马来指着古道旁的杨柳对着苍天长叹道：沙场，落不下的残阳，停不了的杀戮，洗不去的鲜血。
那天的情景跟十年以后於期归来时那般相似，那个自年幼时就与嬴政为伍的男人。那年初夏的雨下得如此之缠绵，久居西北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天气了，在渭水河畔的草棚里於期借着微薄的酒意，他对着年少的我说：邯，我们只是赢政的刀，一旦战争结束，除了折断，没有藏匿的必要。秦王赢政他想要的，只有这片天下。而代价是――我们的性命。
也许在许多年以前，当嬴政，於期都还是童年玩伴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多年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秦土。
驰骋疆场，马革裹尸还。很多年前，当我还住在邯郸城的时候李牧也许下了同样的豪言壮语，那天初春的阳光穿透北方阴暗的天空照在他身上，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听到大漠战马凄厉的嘶鸣。他领着胜利的军队提着匈奴人的首级返回邯郸城，然后他指着新绿的杨柳对着苍天说，沙场，落不下的残阳，停不了的杀戮，洗不去的鲜血。
他侍奉着一代代帝王，白了双鬓。却一直不知究竟在为何而战。毕竟沙场不是游戏，一旦被卷了进去就只能杀与被杀，落不下的残阳，停不了的杀戮，洗不去的鲜血。一直到死。李牧的归来给衰败的赵国带来了一线希望，我察觉到他的笑容像是冰雪初融的太阳，所有的寒冷与绝望都在这炙热的目光中消失无踪。
那一年秦国的军队分两路，开始了灭亡赵国的战争。这个从大漠归来的男人是赵国全部的希望，同年夏，王翦统领的秦国军队占领了北部的大片领土。兵领邯郸城下。我在萧瑟的邯城古道旁再一次见到李牧，那个男人沾染血污的脸在炎炎的烈日之下缓缓消融，他牵着疲惫的战马归来。我走到他身边，叫着他的名字，李牧。然后我问他，赵国是不是快亡了。那个男人表情空洞地凝望着我，然后皱着眉毛说，秦军迟早会打过来的，你们快走吧，到南方去，那里的人们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那里没有寒冷，没有战乱，你们到那里去吧！
我望着他走远的背影说：好的，我相信你。
我亲眼见证着他的归来以及离去，就像一年前那些飞往南方的鸟儿，离去了，便不再回来。 次日的早朝上，傲慢的赵王砍下了他的脑袋。在阴森宽广的大殿下，李牧的头颅高高地飞起，碰撞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訇然巨响。飞溅起的血液像是那个夏天最后的一场雨从空中坠落，破碎，瞬间冰冷。
赵王躺在高大的王座上望着那个男人残缺的身体，神情冷漠，他怒吼着，我国乃有神灵庇佑，万盛永昌，谁再言发兵，朕就杀了谁，殿内死寂，只有赵王匆促的喘息声。
8月的盛夏邯郸城里没有下过一滴雨，李牧的血代替了这个季节最后的一场雨水流尽了。
我们只是赢政的刀，一旦战争结束，除了折断，没有藏匿的必要。8月末那些异国的军队攻入了邯郸城里，那些象征着赵国万盛永昌的城郭在一夜之间全都倒塌了，秦国军队在城中烧杀抢略，十里之内，燃为灰烬。然后我看到那个叫王翦的男人提着深黑色的阔剑走到我跟前，他问，赵王在哪里。我说，他已经死了，在你还未到来之前就与这个万盛永昌的国都一起化为灰烬。他问我你怕死吗，这里的人都走了，都逃离这个城市躲藏到南方过安定祥和的生活，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说我的国和我的家都在这里，我不愿离去。我在惊惶之中看到他对我微笑，几年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秦土，逃又能逃到哪里。然后我听到他对我说，我带你走吧。让我们回咸阳。
我点头默许，这个叫王翦的男人将我抱上马背一并驰向西方，他告诉我无论多么远，他都会回到咸阳去。那里是他的故土。那里有他最爱的女人在等他归来。我无法知道咸阳到底有多远，在这个漫长旅程里王翦讲给我听的故事是关于珏炀的，他说，那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如果她等不到她喜欢的那个人，她就选择死亡。那是在初夏时尘土飞扬的咸阳古道上，王翦说，她等待的人就是从那条路上离开，这样一条萧瑟落寞的古道，两旁没有一棵杨柳。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望着通向咸阳的漫天黄砂路。王翦大笑。他说，这次回去我将亲口对她说，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出征。待西风起时，我们一起回家乡。
然而那个叫玉炀的女人终于没有等到她喜欢的那个人，漫天的黄砂，她死了，拔剑自吻在他离去的那条古道上。
几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我，樊於期，蒙恬，王翦或是所有生于这站乱年月的武将都是恶鬼。嗜血，杀人无数，负罪累累，因剑而生，注定了因剑而亡。
我在一个月后的咸阳，见到了那个即将一统天下的男人，在金碧辉煌的秦宫殿内那个男人正坐在龙椅上用五指拭弄着青铜铸龙纹的剑刃。我站在最边远的台阶上望着他，望着那个２２岁开始亲自执政，然后开始了统一天下的战争的男人。我望着他走下龙椅在一群大臣的束拥下走出宫殿，金色的头攒在秋日的夕阳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然后众人一同跪下，高喊，吾王-万岁，吾王-万岁。吾王-万岁。
几年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秦土。那年是我来到咸阳的第七个盛夏，我看到那叫赢政的男人身披龙袍缓缓地登上龙椅，看着他绽出傲然的笑容对着脚下的臣子们说平身。我混杂在群臣之中，我看到身旁的王翦眼中疼痛的表情，我记得那年赵国亡时他冲着通向咸阳的那条漫天黄砂路仰天大笑，他说这次归来我将亲口对她说，从此不再出征。我还记得那日醉酒后的於期他说,我们只是赢政的刀，一旦战争结束，除了折断，没有藏匿的必要。秦王赢政他想要的，只有这片天下。而代价是――我们的性命。秦王政二十一年时，燕国的使者入咸阳求和，带来了礼物燕督亢地图，与秦国叛将樊於期的首级。
我听到那个高高在上叫赢政的男人他说，我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王的称号已不能显示我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地位，我要将把古代传说中最尊贵的三皇五帝的称号合二为一，以后你们要尊称我为皇帝。然后我和满朝的文武都朝他跪下，发出响亮铿锵的声音，在宽广的殿堂中悠悠的回荡。
秦始皇三十四年，那个男人开始了他的暴政。金碧辉煌的宫殿外，处处可见人们小心翼翼的身影和慌乱的神色。我每次从大殿外经过，总能听到群臣疲惫的喊声，吾皇英明神武，秦朝之邦，万昌永盛。这种奇特熟悉的声音让我想起了赵国的邯郸，那时赵王的宫殿外时常也会传出这样疲惫的呼喊声，经久不衰，直到王翦率军队攻入邯郸，烧毁了那象征着赵国万盛永昌的城郭，那奇特的声音才终于消失不见。
然后那个傲慢的男人焚掉了所有的儒家经典、诸子和其他历史古籍，咸阳城的一些方士和儒生对他进行议论、诽谤。事情传到他的耳朵里，那个愤怒的男人在顷刻之间抽出剑，剑鸣声中，玉雕龙椅被劈成两半。他漠然的表情映在诸多大臣的瞳孔中，瑟瑟发抖的群臣们高呼吾皇息怒。后来赢政将敢于议论、诽谤的人全部逮捕并坑杀在咸阳城外。
茫茫之中我听到於期临行前说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想要的，只有这片天下。而代价是――我们的性命。
那年的春天，当南飞的鸟儿们全都飞回北方的时候，咸阳城内一片寂静。头戴皇冠的赢政向我走过来，他指着大殿外那片宽广的天空对我说，你看联治理的这片天下怎么样。我笑而不语，我望着那片寂静的天空，那条黄砂漫天的咸阳古道，透过那些纠缠不清的阴影，我用痛疼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叫珏炀的女人，穿着白色的长衫，她微笑着站立在古道边着待着那个男人归来，然后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出征。待西风起时，我们一起回家乡。寂静幽深的路上没有一棵杨柳。很多年了她终于没有盼到她熟悉的身影归来，终于绝望。她诅咒着那个叫赢政的男人，然后拔剑自吻。
他在咸阳城外的渭水河畔修建规模宏大的朝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面可容一万人，下面可竖立五丈的大旗。他给它取名阿房宫。
渭水河畔漂浮着太多的迷雾，我在暮色中凝望着那规模宏大的阿房宫 它被那些迷雾缭绕的笼罩着，久久不曾散去，就好像那些躺在古战场上的尸体，被无数飞溅的鲜血所蒙盖，然后我看到王翦站在我的身后。他手指着那座朝宫对我说，那个男人终于得到了这片天下，我们杀戮了一生，麻木了一生，痛苦了一生，到此结束吧。
结束？我望着王翦白了的双鬓笑道，赢政毁了我的家我的国，让你最爱的女人自吻在漫天黄砂里，只是为了他想要的天下。我们戮了一生，痛苦了一生，我们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即使你王翦可以忘记可以不恨他，但是我无法办到。
我看着他紧锁住的眉头，眼睛里闪过绝望的目光。他抚摸着我的面颊轻声地说，那一年我将你带回咸阳就是想让你重回到安定祥和的生活，虽然你的父母都在那场战火中消失不见了，但是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人不可以一直活在过去活在痛苦的回忆中，你死去的父母也同样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像很多年前你在邯郸城一样。虽然邯郸已经不付存在，但你同样可以在咸阳安静地生活下去，只要不抱有任何的仇恨，我们都可以平淡地生活着，一直到老去。
终于我伏下我沉重的身躯用手抚摸着渭水河畔坚硬的泥土，我哭了，所有的人都不能去怨恨那个男人，那个将世界尸体遍野，血流成河的叫赢政的男人。望着东面那片熟悉的天空，我想象着我记忆中的邯郸城，想象着初春时城中的那条古道，路两旁的杨柳刚刚抽出嫩绿色的新枝。母亲牵住年幼的我走在那条古道上，她叫着我的名字，邯。她用手指着天空对我说，你看，春天来了吧。我说，是啊，春天来了，然后她笑了，嘴唇上渗出干裂的血色，透过她美丽的眸子我看到了邯郸城美丽的天空，那一道道坚固的城郭，鸟儿们都从遥远的地方飞回来了，幸福地盘旋在城市的顶端。
坐在马背上的我遥望着渐渐远去的城郭，听到那个叫王翦男人他在说，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去记恨任何人，你要永远的活下去，你答应我。
然而这样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个男人动用了整个国家的人力物力为其死后修建豪华的陵墓，他将它取名骊山陵。骊山陵高五十余丈，周围五里多，内筑各式宫殿，陈列着各色珍奇珠宝。我站在山脚下望着高耸入云的骊山望着北麓上那座庞大的陵墓。我想起了邯郸城南十里，那一小片不知名的山丘，终年被青青翠竹与巫山云雨遮掩缭绕着。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家。我告诉王翦是你将我带来咸阳的，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带回邯郸，将我埋葬在那一片不知名的山丘上，与我双亲的尸骨葬在一起。
他轻声地说，好的，我答应你。
我从未相信过命运，我看着那一代代王朝的兴衰，都成为过眼云烟。转眼严冬将至，我望着骊山顶端那一片被白雪覆盖着的陵墓，心中感慨万分，我问王翦，秦国是不是快亡了，他微笑着叹了口气，想不到会那样快，还未开始却就将要结束了，赢政他看不到的我们却看得很真切，总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是要走的。我老了，没有什么可以挽留的了，但是这个叫赢政的男人在这世间作的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消失，它们会永远存在。
秦始皇三十七年，秋。那个男人死在了巡行的路上。我们听到了赢政驾崩的消息，在大殿外我看到了蒙恬把手中锋利的剑扔在了地上，缓缓的抬起头来，目光凌厉地越过初秋的夕阳直至苍茫的远方，我听到他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始皇已死，始皇已死。大殿内传来连绵不绝的回音，浑浊而模糊。
然后我在大殿的台阶上看到那个年轻的新皇，他仰起头，神态高傲的注视着脚下跪拜的文武百官，冷漠的目光比他的父亲有过而不及。我看到蒙恬久久的注视着满面喜色的新皇，然后神情庄严的走上前去，发出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他说，恕老臣直言，本朝的刑罚太过于苛重，一人犯法，罪及三族，一家犯法，邻里连坐。那个叫胡亥的男人脸色迅速地沉下来，他用手指过蒙恬的头顶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敢对我提这些扫兴的事情，你信不信我镞你九族。
我眼睛里注视这一切，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我明白了秋已将至，秦朝将亡。
我在骊山脚下见到那个叫胡亥的男人，我仰头凝望着山顶上那座豪华的陵墓，深秋的天空空旷而且透明。我站立在众多的随从外，看到他露出鄙夷的神色，他说，你就是章邯，我说是。他点点头然后马车在众人束拥的下走远。
他的残暴跟他父亲比起来有过而不及，他在埋葬赢政时，竟下令把后宫无子女的宫女全部殉葬，又怕泄露陵墓内的秘密，把修陵的工匠也都活埋了。
这样的一切在我和王翦的眼里看得真真切切，那些盛开在宫殿外面的荷花终于在一夜之间全部颓败，蒙恬苍老的头颅在那个男人鄙夷的神色中落下，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又下令镞了蒙恬的九族。
我跟王翦站立在咸阳的城墙上，遥望着东方，深秋的夕阳如血。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听到他轻声地说，邯，那里是你的家乡赵国，我是从那里将你带来的，早知道会有今天的结局我后悔领兵攻入赵国的城池，后悔成为秦王赢政的剑，我想在最初就带着珏炀一起逃离秦土，远离这片纷争，其实这片天下姓秦或者姓赵对我们来说都全无所谓。
然而一切都成为了回忆，那些童年的甜蜜的模糊的回忆，以及赵国燃烧着的城郭都成为了我脑海里不可磨灭的回忆。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从遥远的赵国走来，十五年的恍惚让我们物事人非，邯郸的城郭早已经沦陷了，我再也回不了头。如今我却只能站在咸阳的城墙上泪满衣襟。
我在咸阳的最后一个盛夏，七月干燥炎热的风吹绿了渭水河畔的茂密的芦苇，我记得阿房宫中桃花开得最灿烂的那天，那一刻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以为咸阳可以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存在，不去记狠任何的人，在这个叫秦朝的国都里一直活到老。但是我错了，从那一天那个叫赢政的男人用手指着那一大片疆域问，你看联治理的这片天下怎么样。我就明白这个叫秦的朝代迟早会像赵国那样，在一片迷雾中沦陷。
七月，我在渭水河畔的草棚中把酒当歌，如果不是生逢乱世，谁又不想好好活着，我记得从赵国走来的那一路上，那些模糊的记忆中，在那盛开桃花的山坡上，我看见了无数的从赵国逃散出来的人，那些来不及的，那些不愿意离开的，统统被秦国的士兵砍下了脑袋。远处燃烧着的城郭映在士兵们毫无表情的脸上，在那乱世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是王翦最后一次对我说，他说话的时候，苍茫的风吹滚滚的渭水河畔，再也不留下半点痕迹。
他用手指着那一大片秦朝的疆域说，这片天下是我为那个男人打下来的，存在这世上的我只是秦王赢政的剑，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珏炀，於期，蒙恬。我不怨恨任何的人。邯，当我死后你将代替我出征，为新皇重征这片天下。
入口的屠苏酒，淡而无味。
我微笑着点头默许，就像那日我遥望着赵国燃烧的城郭听到耳边的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去记恨任何人，你要永远的活下去，你答应我。
好的，我答应你。然后他仰天高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秦二世元年,张楚的军队打出了“伐无道，诛暴秦”的口号，鼓舞了全国的抗秦斗争。起义的军队以陈县为起义中心，向秦王朝发动总攻。兵分三路，目标是秦王朝的国都咸阳：一路由吴广率领进攻荥阳，以便打开通去咸阳的大道；一路由宋留率领，迂回南阳，攻武关；另一路由周文率领，进攻关中，直取咸阳。
那年的深秋，王翦死去。我看到渭水河畔的芦苇全都枯萎，围绕在河畔的雾气在顷刻间全都散去，对岸那座华丽的宫殿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里。城外风沙大作，荒野之处烽火连天。
一个月以后周文的军队跃过函谷关，直插关中，一直打到距咸阳只有几十里的戏。
走进大殿的那瞬间，我回头望见青烟燎绕的秦皇宫发出斑驳绝望的光，阴暗的乌云遮挡了大片的光线。
我站立在大殿内望见那个叫胡亥的男人。他以一种平淡不经却不容置喙的口吻向我授命，章邯，王翦已死，联将命你代他出征。即日出发。
我单膝跪下深深颌首，谢陛下。
曾经，五月的风吹来，阿房宫中的桃花开得如此烂漫。
王翦在临终前对我说，邯，当我死后你将代替我出征，为新皇重征这片天下。
我最后一次遥望渭水河对岸的那座宫殿，我看到秋日最后的阳光就这样撒落在它身上，透过那些纠缠不清的阴影，我望见城外的那条黄砂古道，那一年他从那里走出，若干年以后他归来，从此他不再出征，直到死去。
咸阳城外的烽火连天。
我率领着秦朝的三十多万军队与周文孤军深入的部队决战在咸阳城南三十里。在震天的战鼓声中我拔剑冲向敌阵，我看到士兵们飞溅起的鲜血犹如渭水河畔弥漫着的迷雾，它们缭绕的笼罩住战场的上空，久久不退。太阳落下，我望见古道两旁残留下来的那些残缺的尸体，冬季的夜风寒冷而凛冽。
战争像是一场绚烂的烟火，在夜晚还未到来之前就冰冷的殆灭，那个叫周文的男人终于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消失不见。
几天以后在离咸阳更远的一处地方我见到了他的尸体，他的鲜血已经流尽，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柄断剑。然后我看到他被人高高的挂起，身体被密密麻麻的箭所射穿，几只不愿南飞的鸟儿在他身边盘旋萦绕，不愿离去。恍忽之中我看到攻陷赵国时的王翦用剑指向天空，他仰天长笑道，珏炀，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出征，我们离开这片天下。
我带领着军队来到荥阳城下，我看到吴广那疲倦不堪的军队，看到天地之间隐隐的综裂出那诡异的青色。在黎明刚刚到来之前我望见那个叫吴广的起义军领袖，他被人用钢斧斩断了双手，然后从高高的城墙上跌落。寒风刺骨，席卷着无数焦枯的尸体。
然后我继续朝向南面前进，天空中那些不愿离去的飞鸟盘旋在我头顶发出苍凉的悲鸣，在前行南方的路上，我们看到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他们在严冬里穿着破旧的衣服，蓬头垢面的游走于颓败荒凉的废墟中，远处燃烧着的城郭在昏黄的光线里支离破碎。我看到年轻的王翦一直握着那个叫珏炀的女人的手，在漫天黄砂的黄昏中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我听到王翦说，珏炀，你的家乡在哪里？等西风起时，带我去看看你的家乡吧。
好。
我望着他们，望着王翦将她抱上马背很快地消失在地平线上。我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站立了许久，这次，他始终是作出决定了。带着他所爱的人逃离了这片纷争的土地。
而我代替他成为了秦皇的剑，杀人无数，负罪累累。
12月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我看到王离带领着他的部队从遥远的北方赶来。他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上，他对我鞠躬，邯，好久不见。
我回礼，王将军近来可好。
皇上特命我前来汇合将军，一同破敌。然后他用马鞭指向远方的陈县说，我军即日将进军陈县，陈胜军气数将尽。
在那漫天的大雪中我看到王离挥舞着战刀率领着铁骑首先冲入了城池中，无人能挡。雪地上流淌着晶莹的红光，那是沸腾的鲜血。我看到那把战刀手起刀落，血从士兵的喉咙里喷出，融入那纷飞的大雪中，所有的人眼睛全是红色的，在那刀剑的寒光中，在那杀与被杀的一瞬间。所以人的生命都汇入了汹涌的历史长河，这段以鲜血为墨谱写过的历史。
在戈盾撞击的铿锵声，战马奔驰的嘶鸣声在，我看到那个满脸鲜血的叫陈胜的男人，他将那柄断剑插进敌人的胸膛，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一整片天空，然后他魁伟的身躯倒在那茫茫的雪原上，逐渐僵硬。
我继续移军东进，破魏，攻齐。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如果不是生逢乱世，我只想在咸阳城中过着平静的生活，在清清的渭水河畔饮一壶屠苏酒，把酒当歌。正如他所说的这片天下姓秦或者姓赵全都与我无所谓。但是我却亲口答应了那个男人。邯，当我死后你将代替我出征，为新皇重征这片天下。
好的，我答应你。
我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初春的情景了，那一天，路两旁的杨柳刚刚抽出嫩绿色的新枝。母亲牵住年幼的我走在那条古道上，她叫着我的名字，邯。她用手指着天空对我说，你看，春天来了吧。我说，是啊，春天来了，然后她笑了，嘴唇上渗出干裂的血色，透过她美丽的眸子我看到了邯郸城美丽的天空，那一道道坚固的城郭，鸟儿们都从遥远的地方飞回来了，幸福地盘旋在城市的顶端。而如今我成为了秦皇的剑，成为了他杀人的工具，手起刀落，流血，杀戮。为了生存而变得嗜血。
然后我明白了我，樊於期，蒙恬，王翦或是所有生于这站乱年月的武将都是恶鬼。嗜血，杀人无数，负罪累累，因剑而生，注定了因剑而亡。
在漳水之南的巨鹿城下我见到了让我一生为之钦佩的男人，王离告诉我他叫项羽。那个时候我们刚刚砍下了他的叔父项梁的头颅，将他的尸体高高挂在定陶的城楼上。
我在黑夜中看到那个叫项羽的男人，在漳水河畔看着他那张布满征尘的脸，犹如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黑暗的天空。在那片广阔的沃野中那匹铁骑纵横沙场所向披靡，挥戈荡平了王离的军队。我看到王离手中的钢刀在那个男人的长剑下折为两段，剑刃拉过，沸腾的鲜血从王离的喉咙中喷出，然后他指挥部队对我阵型松散的军队实行穿插，分割，包围，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在漳水河畔时，我输掉了这场战争。从那个叫赢政的男人即位开始，曾经灭六国击败匈奴的雄师，就这样风消云散了！
在往棘原撤退的途中我又遇到了那个叫项羽的男人，我看到他的战马已经疲惫不堪，手中银白色的长剑被鲜血染成绯红的颜色，他骑着战马横在通往棘原的唯一通道上，我看到他用剑指着我的部队问，谁是章邯。我推开阻拦我的将士，走上前。
我一言不发。然后他笑，他说想不到威镇天下的秦军大将军章邯居然是个柔弱个书生。我拔出赢政赐予我的青铜铸龙纹剑骑上骏马对他说，你敢于和我比试一场么，怎么比。我赢了你项羽的命就是我章邯的，如果我输了我的军队就降与你。
然后我听到他说，我们开始吧。
我拔剑向前，在两刀相撞的那一刹那，我遇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的力量，当剑锋再一次碰撞时我已经麻木的右手早已没有了感觉，我看到那把绯红色的长剑拂过我的头顶，听到他笑着对我说，你是无法杀死我的，告诉我你究竟在为何而战，是为了那个叫胡亥的暴君么。我抬头，看那无边的天空，大概是很久很久於期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邯，我们究竟在为何而战，我们还会征战多久。邯，我们只是赢政的刀，一旦战争结束了，除了折断，没有藏匿的必要。
恍惚中我望着那染血的长剑在呼啸的北风中落下，我飞溅起的鲜血洒在了他的脸上，在模糊的目光中我看到那个叫项羽的男人，他用剑指向我说你输了。
在漳水畔安息吧，我听到一个声音这样对自己说。我在追忆着什么，邯郸城早就毁灭了，我注定再也看不见那优美的城郭，看不见那条植满杨柳的古道，我们都只是赢政的刀，於期死了，蒙恬死了，王翦死了，而我也将逝。
到最后却忘记了，这世间曾有人说过，没有永恒。
邯，让我们离开这片天下。回到你的故乡。
回去那片不复存在的乌有之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