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
曹天风(1903--1992),浙江天台人氏,原名祖建,字国材,毕业于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四一二”后,他为抗议清党,愤而改名“天疯”,意谓“如此暗无天日,莫非天也为之气疯。”以《生日志疚》一诗“茫茫九有外,道溺竟谁援。入世两行泪,万河我策源”,为校长于右任激赏,大惊曰:“男儿可希圣,何以疯为?”遂易今名DD天风。笔名有小瞒、小男、鞭狮手、半家、未龛等,私谥铁桥。
曹父嘉桂曾试用福州知县,未几因丁艰返家,即从事实业,在上海开办书店、肥皂厂,在天台办机械实验所和面粉厂。天台是儒、释(佛教天台宗)、道(道教南宗)、耶并盛之地,生长于斯的天风,自是浸染有之,却也不曾消沉下去,反而在五四的洗礼中破除了学术上政治上的三迷信,即个人(如圣人)、最高权利(如皇帝、领袖)及纯观念(如形而上学)等偶像崇拜。1919年,年仅16岁的曹天风便开始走上街头,与回乡宣传的北师大学生陈荩民(原名陈宏勋,五四运动学生领袖及先锋战士,当代著名数学家、教育家,浙江天台人。)等,率先宣讲德先生(即民主Democracy)、赛先生(即科学Science)。1922年,曹天风考赴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年底经由宣中华、张崇德介绍加入国民党“上大区分部”,并在瞿秋白、李达等人指导下,积极组织与众同乐部,开办平民夜校,推动社会改革……
“上大”是国共合作的产物,当时李季、高语罕、瞿秋白、恽代英、李达、施存统、陈望道、沈雁冰……诸先进学者及著名共产党人咸执教于此,天风耳濡目染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先后与许杰、王槐、金平欧等筹组国民党天台县党部及工会、农会、商会、妇女协会及青年联合会等民众团体,提出“打打打,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一切军阀官僚,一切土豪买办,同志莫忘打”、“平平平,达到国际地位平等,政治地位平等,经济地位平等”、“洪水猛兽都不怕,乱臣贼子也可做,但是千万不要为总理之罪人”(《中央日报・伤心惨绝的呼声》引)等口号,更让人意外的是打出的幡旗竟是“镰刀与斧头”,而且是他亲手设计绘制的。在北阀军挺进浙江期间,他又成功地策动管带李介人,逮捕勾结劣绅的县知事卢鸿缇,宣布天台独立,并主持千人大会,缺席审判卢的罪状。然而,在革命者的内部,在国民党内,由于阶级利益和派系冲突往往牵系着军阀的神经,一旦成果在望,争抢以至斗争便是自然而然的。1927年,浙江省“省县联席会议”闭幕后,已被选为五人主席团成员的曹天风一返回天台,“四一二”清党就开始了,蒋介石的刺刀不仅指向了共产党,也指向了积极鼓吹国共合作的孙中山之真实信徒,当时参加策动的许杰、王槐、金平欧六人被捕,曹天风也亡命到宁波、上海、南京、南昌及武汉。
亡命期间,他在南京结识罗青(建国后曾任北京市政协副主席)、李向荣,于是转战苏州、镇江、南京、上海一带,创办《大众运动》刊物,负责民运工作。其中颇有反复,曾四次被控告。1929年2月,为国民党黄埔系学生告发,以袒护策划天台北山区农民抗租运动,兼以“共产嫌疑”罪,囚禁南京卫戍司令部军人监狱,连坐者有王槐、金平欧、王佐卿等。嗣经辛亥革命老人于右任、张羽生、孙杏春等保释,他又参加罗青领导的反对国共分裂,维护三大政策的“镇江起义”,事败,遭通缉,遂南亡故乡,拜黄山(安徽)、作嵩樵(河南)、倚剑南(四川)、过梁洲(河南)、度湘江、进韶关、抵广州、上武夷……先后配合宋庆龄、冯玉祥、冯翊、张发奎、唐生智、陈济棠等部的反蒋行动……这是曹天风第二次流亡革命。
尤值一提的是,1932D1935年流亡至杭州的曹天风与郁达夫偶然相遇,一见如故,以住所相去不远,遂“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成了忘形交。郁读其亡命期间所为诗稿,叹为“楚骚绝唱”,并选出数十首绍介各报发表,并在“浪迹天涯何计是,不成大寇不成僧”诸诗后手批云“如此俊品,愿天下有心人共赏之。”盖两人意气相激,倾盖而语焉。(详见附录)
抗战军兴,国共二次合作。曹天风始以一介书生奋起伐暴,在温岭 、黄岩一带和梁耀南等组织“青年战时服务团”,发动群众抗日运动。当他听说朱老总指挥八路军开赴前线时,喜不自禁,赋《延颈》一绝:“万方延颈望中兴,传檄定教倭寇惊。天赐吾华一飞将,沿江预筑受降城。”后又出任浙江省第三区政工指导室主任、战时工作队教育长,主编《战旗》杂志,撰写社论,鼓吹“冲过钱塘江,收复杭嘉湖”,被周恩来总理誉为“万绿丛中一点红”,浙江爱国青年纷纷响应旗下。
1939年3月27日,周恩来以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的身份巡视浙东,路经绍兴,天风被各界推为总代表,在欢迎晚会上,他语惊全场,断论“地球向东转,世界向左倾,是不可抗拒的两大伟力”。因所见略同,周总理曾与之倾谈者三,相与作东湖快阁禹穴越王台并秋风亭游,一路臧否古今人物及时事治乱得失,甚为总理推许(详参曹天风《回忆周恩来总理1939年绍兴之行》)。临别前夕,周总理手书巨幅诗轴以赠,跋云:“因抗战机缘得来故乡扫墓,承曹先生远迎,复得聆谠论,极感奋,爰录吾绍沈复生先生近作,应天风先生雅属,并留纪念。”临行,天风倚马作:“桂棹山阴凌暮烟,有宾如月酒如川。相逢不作惊人语,我亦江南一哑鹃。”“绿瘦红苏蝶信偏,千金难买小春天。未来乐土犹戈壁,欲共驼耕少铁肩”“好峰多半不知名,折节那堪赋两京。他日紫骝肯借我,探花直过芙蓉城。”(《酬周恩来氏》)“逆风雁啸五云门,何处重招古国魂。我作剑僧卿作盗,人间天上两昆仑。”(《送客度沦区》)“据鞍忍论今天下,蜀魄犹号古帝乡。万里危途独归去,青山影压帽檐斜。”(《又一首》),慨然赋别。
曹天风对鲁迅先生极为敬崇,至于两人的神交,可从他与周总理的对话及其《悼鲁迅先生》诗中略见一斑。在绍兴期间,总理曾问他:“你和鲁迅有过文字缘吗?”他答道:“我和鲁迅先生没有直接的文字缘。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缘。”因为,郁达夫等人曾对鲁迅提过他,鲁迅先生亦表示要与他会面,好好地谈一谈。但由于种种原因,天风终究未能买辔申江,拜谒迅翁。待到噩耗传来,天风于歌哭无端之季,赋悼诗九首,中有句云“待办半囊阿睹物,申江买辔悔来迟”,便是这种心情的纪实。当他将这句诗念给总理听时,总理问他:“曹先生,你对鲁迅为什么这么崇拜?”他答道:“鲁迅的诗文与众不同。他有不满社会的思想,又有改造社会的思想,这是我喜欢鲁迅的第一点。第二点,别人的诗文虽有激愤,却陷于怨沉;有的虽也幽默,但失于低级,甚至成为笑料。鲁迅呢,激愤而幽默,又是高级的幽默,这种幽默我看只有鲁迅一个人够得上。所以,我崇拜他。”(郑心伶《关于挽鲁迅诗及其作者DD致吴有恒同志》)
1939年4月,绍兴沦陷,曹天风转入天目山区,任浙西行署政工队教育长、浙西民族文化馆馆长、天目书院副院长、《民族日报》社社长、浙西训练团教育长,培训战时基层行政干部,主办《民族通讯》、《敌伪研究》等报刊。当××高潮袭击来时,他竭尽全力保护共产党人,营救革命青年,“要求工作的,妥为安排;受迫害的,说情解脱;被捕的尽力为之保释;要离开的,予以方便,准假放行(杨吾冰《天长风清托哀思》)”,如王维(原《解放日报》总编辑)、夏狱、吴曼华、贺友榕、鲍曙林等共产党员被当局关押,也是靠他挺身营救,转赴革命根据地的。由于国民党消极抗日,一味的诛除异己,1942年底,曹天风携卢文迪先生(《民族日报》副社长)拂袖下山。
曹天风既倾身革命,探究真理,然于功名终究淡薄。他说:“官籍中可无我,人籍中不可无我。”又说“三星(福、禄、寿也)邀我游,回电婉谢绝。非不爱高迁,人籍不可脱。”看来他是唾弃人格官位交易的,所谓“人格不独立,官几品何用?”独立之人格必然导致自由之精神,从而铸就“吾头有时飞,吾笔终不缴”的斗士,其于真理则是“屈膝真理前,打煞还不起”。那么什么是真理呢?他说,真理简而言之就是人民的利益,“能当得众生奴的最荣誉称呼的,上帝也向他低头”,所以他自诫“宁以身殉真理,勿使真理殉我;宁以身殉大众,不能让大众殉我。”于是“误生左墨(墨翟)右杨国(杨朱)”的他,到处高喊着“全世界的人都迷途了,能引导大家走出迷途的,只有一个导师,他姓科学,名叫社会主义。”所以当倪文亚三持蒋介石手谕,于1943年请他再出山时,他以“书生自负凌云节,羞为蒋山撰寿言”,拒不受命。他也知道,只要他放弃“联共反蒋”的政治主张,就可蒙“特擢之恩”,但他认为这种“为主谋则智,为国谋则愚”的奴才,直是字纸笼里的字纸,虽则被暂时保存或受相当礼遇,但终有被毁弃的一天。于是他高唱“独立昂臧身七尺,耻随天地共浮沉”、“十年破袖凌风舞,肯为苍生拭泪痕。浪迹天涯何计是,不成大寇不成僧”,孑然泽畔。
1943年夏,在家居闲的曹天风被邑里各界人士推为天台中学校长。他借浙东行署驻节天台人才云集之机,延揽了郭莽西、袁心灿、陈康白、郭静堂、杨吾冰、俞易晋、杜天縻、曹湘渠、胡才甫、管听石、陈伯卿等教授名流,倾资办学直致“腊夜邀朋议卖田”而自己避债山寺,“儒林托钵”。 他既以“创学术上之新天台宗与宇宙间的大理想国”为办学宗旨,自期“不羡豪门艳桃李,满门枫桕傲霜栽”,又说“亲爱的儿女们,子弟们,勿一味地模仿我,你还有资格超越我!不但超越我,你还有权利叛变我啊!”遂使四方青年纷纷慕名而来,“声望卓著,超出省立台中”之上(干人俊《天台县民国新志稿》)。却因当局思想相悖,他愤而辞职。此后,除1947年一度去复旦大学任教,就一直在家闲居。
解放后,何燮侯(曾任北京大学校长,曾应邀参加第一次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出席开国大典)、杨吾冰(原民革中央委员、浙江省民革副主任、秘书长)、李士豪(原政务院财经委员会委员、农工民主党中央执行委员、浙江省主委)等联名致信曹天风称其为“浙江民主人士的旗帜”“吁请赴省从政”,概被天风婉拒,而是应请担任建国后第一任天台中学校长。
文革浩劫, 曹天风亦难幸免。由于他一再拒绝诬供他早年交往及保护的共产党人、进步人士为“叛徒”、“特务”,而被造反派长期管制。直至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根据胡耀邦同志的直接指示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并被延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
曹天风人格既高、学识且渊,所著《牧狼庵偶语》乃愤世嫉俗之作,尤擅于诗骚,自谓“余平生心力瘁于此,平生薄技亦止于此”。又有新诗《灵焰集》,迥异时流,颇于神韵处得力,然无肤廓之感。其他文章或散于报章,或毁于文革,今之《水平集》乃天幸余灰,亦仅原稿之一二,而《别调集》、《新百喻经》、《万鸦朝我楼随笔》及《诗谏草》(大抵是文革诗作)、《鸡冠花》(新诗)等,均佚。
1992年4月30日,八十九岁高龄的曹天风怀着对盛世的欣悦,安眠于赤城山麓。钟大禺有诗赞曰:
“语不惊人死不休,奇才隽句有谁俦?
神州鼎沸风云变,甘为苍生作马牛。”
“忧国忧民屈子心,问天无语只行吟;
而今妖雾正驱散,一代英名昭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