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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在为我们寻找 (1人在浏览)

飘落的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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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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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在为我们寻找――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观后
作者:林达
来源:学术中华
来源日期:2011-5-1
本站发布时间:2011-5-1 17:18:16
阅读量:1295次

 朋友告诉我们,有个叫胡杰的独立制片人到香港访问,带来了几部他拍摄的纪录片,其中有一部是《寻找林昭的灵魂》。


  此后有一段时间,始终没有机会看到影片,却不断地听到和看到有关影片的评论,也开始了解胡杰。


  在看到影片之前,我一直处于有点疑惑的状态。因为我觉得,一个充满热情、在执着追求中的善良的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是拍好林昭的必要条件,却不是一定就能够拍好林昭的充分条件。因为,林昭很特别,林昭所处的时代也很特别。


  林昭的遭遇跨越了上世纪后期中国两大政治迫害。她在反右运动中被入罪,在文革中被枪杀。尽管如此,从表面上去看,当局也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挡她重新站出来,甚至可以推崇为一个英雄形象。因为不论是反右运动,还是文革,都是被政府明文否定的。我们有过大量的右派名人出来倾诉自己的冤屈,在中国的媒体上,还大肆宣传过在文革中被枪杀的女英雄,例如,辽宁省的女干部张志新。那么,林昭为什么就不能“享有”同样的待遇?


  我们得知林昭的时间,大概和胡杰差不多。当时,尽量地去搜寻了有关林昭的回忆文章来读。可是,对于林昭的认识,依然十分模糊,其原因就在于林昭已经不再有站出来表述自己的机会,她已魂兮归去。漫漫岁月,林昭不仅被肉体消灭,而且有关她的一切,也被强行埋入土中。虽然穿越近几十年的历史雾霭之后,她终于在渐渐走出来,可是,长期以来,林昭始终还只是人们描述的一个模糊形象。而每一个人在描述她的时候,都在加入自己的局限。那个时代,又是如此局促的年代。


  这是我在看影片之前的担心。我听说了影片制作人胡杰对林昭事迹的感动和艰苦采访的历程。没有这份感动,不可能完成如此艰难的一个历程。那么,胡杰在怎样处理和把握自己的激情?他会不会在有意无意之中,“拔高”一个英雄而使她失真?胡杰的采访,究竟找出了怎样的一个林昭?林昭是如何与众不同?她经历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两个“朝代”;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36岁的成熟女子;她是在反右运动中开始受到迫害,中国被打成右派的有55万人,在右派们被迫害、甚至后来被“平反”的时候,几乎齐声在呼冤、在辩解自己帮助共产党的动机,她是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寻找林昭的胡杰,要告诉我们什么?


  和看过影片的朋友交谈,也和胡杰在电话里短暂交流,解答了一些疑惑,而最后解开谜底,还是在终于看到朋友寄来的影片之后。


  林昭出生在一个父母的性格和人生取向分裂的家庭。也许,这也是她的父母最终离异的原因之一。父亲彭国彦,是一介书生,在英国接受宪政教育。民国时期,虽然因有一个革命党烈士的弟弟、也因当时的政治腐败而经历两度冤狱,却始终温和地在体制内的政治、经济领域,寻求自己人生理想的推进。也许,这和他年轻时接受的根深蒂固的宪政教育有关。而林昭母亲许宪民的生长环境、性格和经历,都沐着革命与战斗之风雨。少年林昭虽然就读一个教会学校,可是,适逢一个激烈动荡的时代,她不仅秉承着母亲的性格,也更容易顺着母亲的思想脉络前行。她是激进的,轻松地把小时候接受的宗教教育抛弃了。在那个时候,她也不可能读懂父亲。本来,孩子读懂父母都需要时间,可以在亲情中慢慢体验和理解。可是,在革命思维中,孩子不属于家庭。假如你的家庭与革命相悖,则鼓励孩子背而叛之。1949年,在17岁林昭的激进理解中,父亲只有一个“反动官僚”的符号,而革命了一生、在1949年之后荣为苏州市政协委员的母亲,也因为曾经在政权交替之前劝她去美国留学,被她不屑一顾地抛在脑后了。


  进入北大之前,与其说林昭是在一个叫做“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的学校里读新闻,还不如说,她是在接受革命教育和实践革命--参与土地改革运动等等政治运动。1954年,22岁的林昭以江苏省第一名进入北大时,那个同学们眼中聪明又显得有些文弱、年轻而美丽的“林姑娘”,其实已经经历了别人难以想象的“斗争洗礼”。这是特殊年代中国大学里的景象,有一部分学生,尤其是调干生,已经不是从学校到学校的单纯。例如,林昭后来的男友甘粹,影片上那个1957年穿着白衬衣的清纯男孩,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是刚放下枪,从尸横河滩的“剿匪”战场上下来、进入学校的。


  1957年之前,林昭是一个用功的学生,也继续着自己的红色信仰。她大量写着歌颂党和领袖的诗文。依据长期的革命教育,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滋生不满的青年。因此,在所谓的反右运动前的“大鸣大放”、号召给共产党提意见的阶段,林昭和那些早就满腹牢骚的同学并不一样,她没有“解放”了的感觉。因此,在学生杂志“红楼”编辑部分裂的时候,她感觉往日引为同道的朋友,竟然长久以来是在伪装革命,她满怀“受骗”的感受,参与批判并从编辑部开除了两名右派同学。


  在最危险的“大鸣大放”阶段,对林昭来说,却没有太大的危险,她虽然也被一些右派学生的演讲吸引,欣赏他们的演讲风采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强烈的追随愿望,她原本可以当个左派学生当到底的。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是林昭心路历程的转折点。林昭的转折点出现在大肆围剿右派学生的时候。她感到不满的,是左派学生们表现出来的道德上的卑劣,为人的不诚实。他们先前代表着“组织”,动员大家提意见,而在意见出来之后,却又出尔反尔,一副“审讯”他人、置人于死地的姿态。因此,在那个夜晚,林昭站了出来。这时,她不再是一个正确政治观点的追随者,她只是一个常情常理的坚持者。她只是要求人们诚实,要人们依照常情善待那些哪怕观点错误的同学。


  可是,堂堂北京大学,政治已经淹没一切,包括人的心灵,已经没有容得一丝常情的余地。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林昭被视作“站在右派一边”、也同时受到围剿的那一刻,她其实还没有任何政治异端的言论。在此以前,政治倾向上,她一直是个左派。她是突然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她原来的左派同道们无情地推她出去,她却还没有坚实的“右派”的政治立场。她灌醉了自己,接着完全沉默了。真正的右派们,如影片中的谭天荣、张元勋,他们是胸有成竹的。而25岁的林昭是困惑的,她在日记中倾诉,“……党啊,你是我们的母亲,母亲应当最知道孩子们的心情!尽管孩子过于偏激,说错了话,怎么能说孩子怀有敌意呢?”当右派们开始违心地检讨,只有她坚持自己的观点。在胡杰的影片中,我们看到,她坚持的观点,只是在学校中,同学们应该正常地相待,那就是“平等、自由、和睦、和蔼”,同学之间不以“咬”的方式相处。其实心底单纯、从小受过基本人性教育的林昭,实在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不明白自己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


  在她过早开始的政治生涯中,这是第一次,理想的大厦开始崩塌,最终,轰然倒地。


  信念最后崩塌,是林昭看到,这不是一群人的卑劣,而是她所景仰和热情追随、在她心中替代了神的位置、象征着正义的政党、政府、领袖,表现出虚伪和卑劣。


  她真的开始走向她的右派同学,成为一个“异端”。可是,十几年的革命教育,她原来的思维方式并没有本质改变,没有太大地偏离原来的轨道,她一次次徘徊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那里,已经多少年来,是她的思想资源和勇气的来源。她和来自兰州大学的一些右派学生相识之后,思想上十分合拍。不仅是他们自己的遭遇,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身边发生。他们认为,这个政党违背了自己的初衷,需要再一次革命,回到他们原来所追求的理想。这其实是当时很典型的右派思路的进一步发展,也是他们当初响应号召,“帮助党整风”的初衷,他们要求一个革新的、符合他们理想的“真正的共产党”。林昭只是一个后来的加入者。他们这一小群人和其他右派不同的是,人们在高压下都屈服了,可是,他们没有。他们追随自己景仰的革命先烈,怀着牺牲的决心在继续向前走。这样的思维方式,使得他们的活动依然在模仿革命初时的共产党,他们编辑了名为《星火》的杂志,商讨了种种拯救国家的办法,从唤起中共党内的革命,直到向南斯拉夫共产党求援。就在这份杂志上,刊登了林昭的长诗《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相信这个时候,林昭身上属于母亲的血,又在汩汩地奔腾起来。


  感谢胡杰,是他告诉我们,林昭在这一阶段,回到了她曾经“背叛”了的家。她曾经在离开自己父亲的日子里,称毛泽东为“父亲”。现在,她回到那个曾经写过《爱尔兰自由邦宪法述评》的父亲身边,重新成为父亲的女儿。他们开始交流。我们能够想象,睿智的父亲和聪慧的女儿之间,会迸发怎样的思想火花。父亲无疑成为林昭的一个新的思想资源。胡杰还告诉我们,在林昭和未婚夫短暂的相恋时光,林昭每逢周日,都会带他去教堂。在教会学校长大的林昭,给毫无宗教知识的他,讲述着圣经故事。在对父亲的了解中,在教堂的静默中,在牧师的布道中,在对宗教故事的复述中,那些与革命完全不同来源的思想,在林昭思想变化的时刻,也同时开始,重新在她的心中萌芽。


  兰州大学这一批学生对地下革命活动的天真模仿,立即被对此有过丰富经验的共产党破获。不仅含林昭在内的十几名学生被捕,还牵连了当时同情他们的一名县一级干部杜映华,以及几十名农民入狱。


  那是1960年,当着父母妹妹的面,28岁的林昭被逮捕。对于林昭的父亲,那是丢失多年、终于回到身边、可以心息相通的女儿,可是女儿再次失落。这给了他最后的一击。一年多以后,林昭在尚未判刑时,获得了保外就医的机会,她已经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在林昭妹妹的回忆中,小时候的林昭,是一个被外婆宠坏了的孩子。而年轻的林昭,也曾经是一个被党宠坏的孩子。经历入狱和狱中的折磨,她有过强烈的反应,是要揪住那个偶像,发出她的质问。可她无从找到那个几乎是抽象的偶像,于是,她冲向当初使她追随偶像的老师,发泄她在受骗之后内心的愤懑。在影片中,林昭年轻时的精神领路人之一,中共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的老师,回忆了林昭来找他“算帐”的情景。他印象最深的是林昭的激动,“拍桌子打板凳”地责问他,为什么只教她革命的道理,而不教她怎么“做人”。因为她发现,自己是诚实的,而周围的人,却都在无视事实说瞎话。他们是“会做人”的,而她不会。在林昭看来,诚实是人最基本的品质。当然,她不是在责问老师为什么当初不教她学坏,也学会以政治谎言欺压他人,而是处于震惊和愤怒中的林昭,需要找到欺骗她的人来发泄和倾诉。


  在短短九个月的保外就医的日子里,林昭没有忘记她放在自己犀弱肩头的改造中国的任务,她和一个邻居,也是刚刚从劳改农场释放的右派学生,再次探讨中国的改造,写下政治改革的纲领。可是,他们年轻的地下政治活动再次被剿获。两人都二次被捕入狱。


  林昭在牢狱中,先后将近八年。那是非人的、不仅是精神禁锢、而且是肉体摧残的八年。


  在林昭被关押的上海市提篮桥监狱,有过一些出狱的囚徒写出那里的状况。监狱中公然宣称,“共产党讲究政策,不打骂犯人,但犯人反改造,可以带上刑具--即手铐,越反动就应该铐得越紧。”监狱合法使用的手铐,就以折磨为目的,百般使用,成为酷刑。据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关押7年的陈文立回忆,有所谓“穿心铐”、“扁担铐”、“飞机铐”、“猪猡铐”、“吊铐”,等等。轻则“皮肉磨破出血”,“越来越痛,但不会痛得昏过去”,重则十分钟、二十分钟就昏过去,会造成终身残疾。


  林昭写道:“不计其数的人身侵犯!骇人听闻的非刑虐待!光是镣铐一事人们就玩出了不知多少花样来:一副反铐,两副反铐;时而平行,时而交叉,等等不一。臂肘之上至今创痕犹在不消说了,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理的是:不论在我绝食之中,在我胃炎发病痛得死去活来之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情况--月经期间,不仅从未为我解除过镣铐,甚至从未有所减轻!--比如在两副镣铐中暂且除去一副。天哪天哪!真正地狱莫及,人间何世!而当这个被百般惨毒折磨得忍无可忍的年青人为此提出激愤的抗议时,人们竟还恬不知耻地答道:‘手铐该怎样戴或该戴几幅又不曾有过规定!’......。”我们以前阅读林昭,常常会把她看作一个一以惯之的象征。在胡杰之前,林昭就已经是是无数人心中圣洁的女英雄,可是,那是人们用自己的描述在雕塑一具英雄塑像。而胡杰的寻访,不仅找到了林昭的狱中手稿,第一次让林昭清楚地站出来,有血有肉,清晰地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更把林昭一程程推进的思想历程,展现在我们眼前。


  难以置信,在几乎不间断的肉体折磨中,林昭不仅是抗议,她居然还能思想。在这八年地狱般的生活中,林昭不停地在精神上求索,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艰难地向上攀登。她从28岁的青年变成了36岁思想成熟的女子。若不是胡杰唤来林昭之魂,没有人会相信,在她遭受惨无人道的待遇之后,她不是因此走向仇恨、走向嗜血复仇的誓言,而是走向对自己追求过的理想、对血腥革命的反省,走向宽恕、对人道的颂扬,走向人性的升华。


  很自然,林昭是从1957年,是从她自己和朋友们那一年的遭遇,开始醒悟的。她说,只要提到“1957年”,她心里就有疼痛的感觉:“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着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昂的气质,于以煽惑,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开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毒无已的迫害、折磨与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个污秽、罪恶、极权制度恐怖统治之下,怎么不是血呢?!……”然而,林昭与她的其他许多右派同学不同的是,她没有停留在1957年,她没有在思想上为自己划地为牢。她没有象她的许多同学那样,因批判集权遭受迫害,就在今天英雄化自己。林昭在反省。因为她记得,自己曾经“天真、幼稚、正直”,有过“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昂的气质”,她更记得自己是被“于以煽惑,加以驱使”,被“阴险地利用”过的。今天,她的一代人在被葬送着,而她记得,她也葬送过别人。


  远在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之前,1950年,十七、八岁的林昭,就曾经参加过“土地改革”运动。她不会忘记,在江苏省太仓县的八里乡,满满一教堂的基督徒,大多是农民,和牧师一起,在扫荡宗教的狂澜中,静静守护着上帝的殿堂。还是少年的林昭们,在土改工作队长的带领下,在教堂外面射出一片子弹。林昭不会忘记,当一阵惊悚的枪声响过,牧师站出来为宗教自由论理。而她怎样以共产党的土改政策为依据,终于赶走了牧师和基督徒。从此,上帝的殿堂成为土改工作队的据点。同学们今天还记得,她自己更不会忘记,她如何疯了一样地工作。煽动起农民对土地拥有者的仇恨。她看到自己发动起来的“群众”,在冬天把地主放进水缸。他被冻得嚎叫。她却在给同学的信中说,她感受到一种“冷酷的美”。那时她相信,人因“阶级”而区分,她在惩罚敌人,这是公义。


  今天,当她在镣铐的酷刑折磨之下,写下对专制者利用青年的控诉时,她的耳边是否响起那天寒地冻中惨烈的嚎叫声?


  “青少年时代,思想左倾,那毕竟是一个认识问题。既然从那恶名远扬的反右派运动以来,我日益看穿了那伪善画皮下狰狞罗刹的嘴脸,则我断然不容许自己堕落到甘为暴政奴才的地步。”


  林昭这痛彻心扉的决心,又是被什么样的青少年回忆所激发而来?她不是第一次看见鲜血,在她所参加的土改中,全国有上百万的合法拥有土地者被私刑处死,幸存者被剥夺一切财产和政治权利,远比反右派运动惨烈。


  也许,因此,林昭才在最残暴的暴力压迫之下,思考“中国人的血不是流得太少,而是流得太多”,进而提出不再用流血的方式、而是用文明的、不流血的方式来改革中国。也许,因此林昭才想到,摧毁一个奴役的制度,不能在同时建立另一个奴役的制度。林昭最终脱离了她还在少年时期就被灌输的“阶级”、“斗争”的观念,她的心灵自由了。


  林昭在监狱中有别于所有的人,因为她不仅仅要生存,她对自己有更高的目标:“作为一个人,我为自己的完整、正直而干净的生存权利而斗争那是永远无可非议的。”谁能理解,这样一个还在纯情年少时,就被专制者所强暴而哭泣的灵魂,当她终于挣脱集权者对她灵魂的掌控,在她终于能够掌握自己的精神时,哪怕在地狱中活一千回,她也要寻回那个“完整、干净”的自己。


  狱方曾把林昭和监狱中最顽固的基督徒关在一起,想让他们在信仰上相互打击。人们也许会猜测,这是林昭皈依基督教的契机。我想,正是从自身极度的肉体痛苦和羞辱中,林昭刻骨铭心地了解了什么是非人道。小时候熟记的圣歌,会自然地在她耳边响起,只有天使能够抚慰她几近被撕裂的心灵,她从来没有象今天那样理解什么是无阶级、无差别的爱和人性。理所当然地,她从来没有象今天那样走近上帝。人们不理解一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子,为什么要坚持,又从哪里得到坚持的力量。他们不知道,久远以来迷失的那个小女孩林昭,又有了信仰:“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为着坚持我的道路,或者说我的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的路线!这个年轻人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是为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啊!......为什么我要怀抱着,以至对你们怀抱着人性呢?这么一份人心呢?归根到底,又不过是本着天父所赋予的恻隐、悲悯与良知。在接触你们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的权利中枢、罪恶核心的过程中,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


  林昭没有政治学的理论,面对专制制度,她只是作为一个“人”,怀着“恻隐、悲悯与良知”,站起来。


  一个强权,竟然就因此害怕到要杀死她了。


  在这个时候,大墙外面,文革的烽烟四起。


  胡杰的电影很少使用资料片,在这个时候,用了短短的几个文革的镜头。就在惜墨如金的插入画面中,缓缓地,在革命队伍中,走着一群孩子。


  我在这个时候被震动了。胡杰,我知道,那孩子就是你,那就是我们从小到大的那一个个朋友,那就是我们自己。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是一个象征或者比喻。我们的家距离上海提篮桥监狱并不远,我们曾经在她身边走过。林昭在墙内,我们在墙外。大墙隔绝了我们兄长一代中最优秀的人物和我们的联系。大墙摒绝了上一代的反省向我们的传承。我们意气风发地走在集体的队伍里,在重蹈少年林昭的悲剧。我们和历史是隔绝的,甚至,我们相互之间,也是隔绝的。


  我们开始认毛泽东为父亲,我们开始呼喊“坚决镇压反革命”,在我们的口号声中,1968年,林昭倒在血泊中,和林昭同案的张春元、杜映华倒在血泊中。我们的少年时代,和林昭一样,被革命的血污染红。
 
中国青年报 【冰点】
  寻找林昭
  2004年08月11日 03:17:26
  
  本报记者 江菲
  
  
  
    “林昭?那是谁?”
  
    如果不是5年前在和朋友聊天时偶然问到这个问题,胡杰根本不会和这位40多年前死去的、与他毫无关系的女性产生什么联系。
  
    他也不会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寻找“答案”的过程却日渐漫长,以至于他不得不辞去公职,将其作为一个“个体事业”。5年里,在对80多人的寻访过程中,他倔强、百折不挠地坚持着,使许多紧闭了几十年的嘴终于张开―――关于林昭,他们甚至对家人也很少提起。胡杰越来越认识到:找回林昭,重新审视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对于今天的我们,绝对是一种精神财富”。
  
    林昭生活的时代已离我们远去了。对于中国的青年一代,仅仅过去不到半个世纪“反右”时期,似乎已成为一个“不曾存在”的时代。在他们的印象中,它甚至不如“秦始皇”和“唐太宗”那样为人所熟悉。
  
    然而历史总是要顽强地呈现出本来面目。冥冥之中,飞机机械师出身的胡杰,像组装上万个飞机零件一样,重新组装这段历史,重现那个被人遗忘的杰出的中国女性。
  
    这笔“财富”,现在以一部纪录片的形式,被无数人默默传看着,虽然它还尚未完成,还在不断地补充新的材料,不断地更新。纪录片引出泪水、震惊、愤慨和无尽的沉思。
  
  林昭边笑边轻声告诉我:“我已经参加了组织……”
  
    林昭被枪杀时,胡杰只有10岁。他那时是一名在学校里高喊口号打倒老师的“红小兵”。
  
    “打倒反革命―――”
  
    胡杰握紧拳头,向天空挥舞着。他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是“反革命”,这三个字又代表了什么。如今再次回想当时的场景,他觉得可笑又无奈。林昭就在被小胡杰要“打倒”的那群人之列。但在今天的胡杰看来,她的一生,却是最最坚定、最最“革命”的。这种革命精神,在她十几岁,面对国民党的腐败统治时,便已萌发。
  
    在胡杰寻访到的一份林昭的档案中,有这样一段她家庭及历史情况的简略描述:
  
    母系苏州民革委员、政协委员,早年参加共产党,后又参加国民党,抗战时期偕同
 
林昭一起坐过牢;父系伪官吏,反革命管制分子,管制期间畏罪自杀。
  
    这并非林昭家庭所有成员的实际情况。林昭,本名彭令昭,1932年生于苏州。
  
    她出生前5年,她的舅舅许金元,大革命时期中共江苏省的负责人,1927年“四•一二”事变中遇难,尸体被沉入长江。
  
    母亲许宪民,自16岁便在哥哥影响下投身革命。1946年,在史良的支持下,许宪民参加国民党伪国大竞选,并当选。在一系列有利身份的掩护下,她资助共产党地下电台的建立,提供收发电报的场所,并帮助地下党进行策反活动。
  
    林昭的父亲彭国彦,早年留学英国。1928年在国民政府举办的第一届县长考试中获第一名,随后被任命为苏州吴县县长。因为政清廉,不擅逢迎,只任两届便赋闲在家。日本投降后,他又任中央银行专员,按例可免费分得镏金一块,他却认为是不义之财,坚决拒收。
  
    “那个时期,这个家庭的情况非常有代表性。”胡杰说,“妈妈瞒着家人暗中帮助中共地下党;父亲虽然表面不声不响,但多次为中共地下党人开脱罪名;而他们的大女儿,虽然表面上在苏州教会学校上学,可暗地里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那时的林昭只有十五六岁,她依靠自己的辨别力,不仅积极猛烈地反抗国民党的腐朽统治,而且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找到了照亮前进道路的“火炬”。
  
    她的一位中学同学向胡杰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
  
    1948年9月的一天,令昭忽然来到我家,上楼进了我的房间。来不及坐下,她就说有事要告诉我,我问什么事?于是她就靠在我那扇房门旁,边笑边轻声告诉我:“我已经参加了组织……”
  
    这位同学注意到,林昭那天头发经过整理,发辫上扎着红绸带,上身穿着雪白的府绸衬衫,下面是蓝底白点的裙子,那双皮鞋也很光洁,她的眼睛光亮,脸上泛起红晕,整个人换了一副样子。
  
    这位同学立刻欣喜地小声说:“我也参加了组织。”
  
    那一天,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兴奋地交谈着。两个人都面泛红光,心情异于平常。
  
    没过多久,彭令昭的名字出现在了苏州城防司令部的黑名单上。为保存实力,地下党组织黑名单上的人紧急转移。但林昭没有参加这次撤退。从此,她与地下党断了联系,也失去了那分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誉”。
  
    “我一定要争取再次入党。”带着悔恨和自责,林昭在解放前夕报考了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第一所学校―――苏南新闻专科学校。这个纯洁的愿望,再也没能实现。
  
    那一年,她17岁。出于对时局的担忧,许宪民要求林昭出国留学,或报考北大。面
 
对母亲“出去了就别再回来”的气话,林昭立下了“生不往来,死不吊孝”的字据,并把自己的父姓去掉,改名“林昭”,以示决绝。
  
  “大约我们这类人参加革命,不着着实实碰几下钉子不会好”
  
    一年多后,林昭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幸运地,胡杰找到了林昭当年的朋友倪竞雄,从她保存的部分林昭的信中,了解到林昭当时对新生的祖国和政权的热情拥护与赞扬。
  
    “土改,谁都知道,是巩固祖国的一个重要环节,我们的岗位是战斗岗位,这样一想,工作不努力,怎么对得起党和人民。”
  
    “现在我真是一无所求,就是对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颗红星,我知道我在这里,他(毛泽东)却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到激动。”
  
    在信中,她多次将毛泽东称为“父亲”。
  
    土改队努力地工作着。为了让农民看到工作队的权威和力量,他们将地主放在冬天的水缸里,冻得彻夜嚎叫。林昭把这称为“冷酷的痛快”,认为只有这样的斗争,才能够显示改革的决心,灭掉地主的威风。
  
    在谈到“爱国主义”时,林昭写道:“对地主的仇恨是这样,对爱国主义也一样。这种爱与恨,也同样是我前进的力量。当我看到了志愿军的英勇战斗的故事,从纸上的战云中探出头来,望一望窗外的恬静美丽的春天的田野,我就更加重一些对工作的责任心。这样的祖国,决不能让它受难。”
  
    那时只有19岁的林昭无法意识到,11年后,当她从上海提篮桥监狱的铁窗向外张望时,同样是这种“决不能让祖国受难”的情感,使她的目光望向了更远的未来,更广大的后代。
  
    土改工作是艰苦的,但林昭以此为乐。她的苦恼来自另外的方面。
  
    她的一些行为仍被认为具有小资情调,比如读的书,写的诗;她因率直地指出一些看不惯的事情,譬如有的人抛弃了乡下的原配妻子,娶了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而遭到某些人报复性批判;她写信要求家里“交待”清楚他们的“罪过”,却被认为没有与反动家庭彻底划清界线;在几次大会上,她曾被公开点名批评,以至于她一度想不通,想借生病的机会,回家休养……
  
    但林昭依然追求着“进步”。在一封长达6000字的信中,林昭这样写道:“大约我们这类人参加革命,不着着实实碰几下钉子不会好。一旦投入这洪炉不经烈火,不成器材……”
  
    “我要向上,我要向上!但旧社会的遗毒、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如石块般拖住我的脚向下沉,到什么时候才能战胜它们!”
  
    胡杰找到了一张林昭此时的照片,她将两条长长的辫子卷在耳后,晒得很黑,一身白衣,人很瘦,面色憔悴。她或许处于痛苦的折磨中吧,或许正为自己的“不上进”感到焦灼。
  
  “今后宁可到河里、井里去死,决不再说违心话!”
 
1954年,林昭以江苏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虽然在文学方面基础深厚,但她还是选择了新闻专业,希望能成为毛泽东时代最优秀的记者。
  
    “她笑着,两条小辫子从后面挂出来,穿一件白色的衬衫,工人裤,剪裁得非常好,非常漂亮。”张玲,林昭北大的好友,向胡杰形容她记忆中的林昭:“大家都叫她林姑娘。我觉得她走起路来轻柔的样子,就像形容林黛玉的那几句词: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迎……”
  
    在这里,林昭疯狂地阅读了大量她喜欢的书籍,同学们常常看见她从图书馆抱出满满一怀的线装书。没人知道她阅读和思考的结果。她观察到现实生活并非如她想像得美好,从而陷入了“爱与恨的一盆糨糊”。但在北大自由的空气中,她成长着,思考着。在想到自己曾亲自揭发过母亲的“罪行”时,她痛苦得哭出来,写信给母亲发誓说:“今后宁可到河里、井里去死,决不再说违心话!”
  
    这种对亲情、对人性的反思和皈依,也许是林昭在北大最重要的思想转折。
  
    张元勋,林昭当年的北大同学,向胡杰讲述了林昭生活中的至关重要的一幕:
  
    那是1957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在北大东门外的马路上,一场批判“大字报中的话是反革命煽动”的舌战正在展开。张元勋因为贴出了北大的第一张大字报,而处于猛烈攻击的焦点,讨伐进行得“声嘶力竭,语无伦次”。这时,一名女学生跳上桌子,夜色中,她沉静的女中音使会场顿时安静下来:
  
    “今天晚上的会是什么会?是演讲会还是斗争会?斗争会是谈不上的,因为今天不需要斗争。斗争谁?张元勋吗?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一斗?我们不是号召党外人提意见吗?人家不提,还要一次一次地动员人家提。人家提了,怎么又勃然大怒了呢?”
  
    话音未落,一声怒吼从黑暗的人群中传来:“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问我?”女生反问道:“你是公检法吗?还是便衣密探?”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可以告诉你,没关系。武松杀了人还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何况我还没杀人。你记下来,我叫林昭。林,双木之林;昭,刀在口上之日!”
  
    人群中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稍停,又说:“告诉你:今天刀在口上也好,刀在头上也好,既然来了,就不考虑了!”
  
    那天深夜,林昭在未名湖畔对张元勋说:“这或者是个悲壮的祭日!这或者是个悲壮的祭坛!这或者是个悲壮的牺牲!或者会流血!但愿不流血!”
  
    在胡杰的考证中,林昭并非因为赞同张元勋的言论而跳上桌子为他申辩。她感到痛苦而无法理解的是,一些有思想、敢作敢为的同学被说成是“疯子”和“魔鬼”。这段时期,她在日记中写道:“党啊,你是我们的母亲!母亲应该最知道孩子的心情!尽管孩子过于偏激,说错了话,怎么能说孩子怀有敌意呢?”
  
    这个夜晚成为林昭生活的转折点。不久,她成为北大800名右派分子之一(这个数字占当时北大学生总人数的十分之一还多),并因此永远没能毕业。
 
“刀在口上之日”,这句精彩的即兴演讲,成为林昭短暂一生的缩写。
  
    “几乎所有的右派都检讨了。我知道的惟一一个不肯检讨的,就是林昭。”陈爱文,另一位北大“右派”回忆说:“不仅不检讨,还在会上公开顶撞。有人对她说,你是什么观点,讲出来。林昭回答:我的观点很简单,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蔼,不要这样咬人!”
  
    “平心而论,林昭那时的言论,实际上都是常识。”林昭的另一名同班同学在接受胡杰的采访时说。这名同学一直是“左派”,但林昭心无芥蒂,仍然同他谈了很多自己的看法。他“都没敢吭声”,也“从来没和别人谈过”。
  
    “但我们那时处于历史的低谷,把常识说出来,就是反革命。”面对胡杰,他激动地挥着右手,一遍遍地重复:“实际上就是这样:说出常识就是反革命!”
  
    这名“左派”同学在经过长时间考虑后,同意接受胡杰的采访。
  
    这位70多岁的老人,电话里沉稳平静,在为胡杰打开家门的那一刹那,却突然嚎啕痛哭。他哽咽着对惊呆的胡杰说:“马克思说:法兰西不缺少有智慧的人,但缺少有骨气的人。”他顿了顿:“我觉得,林昭就是一个有着那样骨气的人。”
  
  “现在我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
  
    林昭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有骨气”。她被划为“右派”后,曾经自杀,也曾痛苦得失眠。但在众人都没有意识到时,这个娇滴滴的林姑娘,却慢慢地在内心生长出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
  
    1958年的一天,北大“右派”刘发清在校门口碰到了林昭,被强拉出去吃饭。他没精打采地坐在林昭面前,愁眉苦脸地吃不下去。林昭边吃边咯咯地笑着,告诉他:她当“右派”之初,也不吃,也不睡,人们只见她流泪,却不知她心里在流血。
  
    她突然停住了筷子,说:“现在我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北大划了那么多右派,全国划了多少?”她清瘦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右斗争还在全国进行,它的性质、它的意义、它的后果、它对我们国家、对历史有什么影响?对我们自己有什么教训?我现在还搞不清楚。但我要认真思考,找寻答案……”
  
    谁也不知道,林昭寻找到了什么样的答案。此后两年,林昭先是在北大苗圃劳动,随着北大新闻系并入人民大学,林昭也转到人大书报资料中心监督劳动。在那里,她结识了另一位右派,开始了一段遭到官方反对的恋情,在申请结婚未果后,男方被发配新疆劳改,林昭也因病被母亲接回了上海。
  
    刘发清再次与林昭发生联系,已是两年后在甘肃某地劳动时。那是1960年,他的口粮已减至每月20斤,没有菜,没有任何副食,每顿全靠一块三两多的玉米面馒头。因为饿得全身浮肿,他甚至把医药室的药都吃光了,而周围的村庄,更是“饿殍遍野”,“晚上可以听见遍地的哭声”。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林昭从上海寄来的信,里面夹了一个小纸包。他打开一看―――惊呆了。
  
    “一张粮票,两张粮票,三张粮票……”在胡杰的镜头前,他含着泪,一张张地数着,好像那些粮票现在仍在他手中:“啊,一共是七张粮票,每张都是5斤的全国通用粮票。看到这些粮票,当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林昭在信中说:我知道你很困难,我也很困难,但是我很瘦,而且吃得很少。因此把过去节约下来的这一点粮票寄给你……
  
    刘发清连忙回信以示感谢,还真诚地敦促她要“认真改造,早日回到人民怀抱”。
  
    林昭的回信很简单:吾与足下同舟人也,舟若靠岸,吾亦可登。
  
    靠着林昭支援的这些粮票,刘发清每天多加了半斤粮食,撑过了最艰难的两个多月。但就在他的浮肿渐渐消退时,林昭的信件消失了。
  
    1960年10月,林昭因涉嫌参与地下刊物《星火》,在苏州被捕。她的父亲当时已被打为历史反革命,靠糊火柴盒为生。得知心爱的女儿入狱后,自杀身亡。
  
    “我们都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但是就觉得,不做不行啊!”另一位因《星火》案获罪的人士,在肝癌第一次手术出院后,瞒着家人接受了胡杰的采访。他已是满头白发,瘦骨嶙峋,虚弱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儿摇着头说:“鲁迅先生说,总要有第一个人出来喊啊!如果一个民族到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真话,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
  
    “被划为右派到被捕前,林昭其实是很低调的。她对当时的政策有看法,但并不完全赞成激烈的反对的方式。”经过多方查证,胡杰没有找到林昭直接参与《星火》编辑出版工作的证据。她被捕的直接原因,是《星火》刊登了一首她的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由于主创人员纷纷入狱,这本刊物只出版一期便宣告夭折。
  
    “但是,入狱似乎给了林昭一个充分的理由,要站出来,说出自己的观点,而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勇烈的方式。”
  
  “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
  
    林昭开始了她近8年的牢狱生活。
  
    8年中,被剥夺了笔和纸的林昭,用竹签、发卡等物,千百次地戳破皮肉,在墙壁、衬衫和床单上,用鲜血写了20余万字的文章和诗歌,反对奴役人的状况,控诉不自由的生活,批判让人流血的制度。这些借鲜血喷涌而出的文字,或许正是几年前,她还在北大校园里时,下决心认真思考并努力找寻的答案。
  
    林昭这样写道:“每当我沉痛悲愤地想到……人们,特别是我同时代的人,中国的青春代……怎样地受难,想到这荒谬情况的延续,是如何断送着民族的正气和增长着人类的不安,更如何玷污着祖国的名字,而加剧着时代的动荡,这个年轻人,还能不急躁吗?……
  
    “诚然,我们不惜牺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这样一种自由的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方法,使它在血泊中建立起来呢?中国人的血历来不是流得太少,而是太多。即使在中国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之上,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以一种比较文明的形式进行,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在一份林昭服刑期间重新犯罪的记录中,这样写道:“林犯关押几年来,一贯拒不接受教育,书写了大量的反动血书,虽经工作人员多方教育,并采取了单独关押,专人负责管教,家属规劝等一系列管教措施,但林犯死不悔改,公开扬言:永远不放弃宗旨而改变立场。”
  
    她的宗旨和立场的确从未改变。无论是革命时期、土改时期,还是反右之后,她所追求的只是:自由、平等、友爱、和睦。狱中的林昭重新找回了少年时期的信仰,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人性!
  
 
这两个简单的字,不仅是她为“右派”辩护的理由,也成为服刑时期她进行血的反抗的最终目的。
  
    “光是镣铐一事,人们就不知玩出了多少花样来。一副反铐,两副反铐,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理的是,无论在我绝食中,在我胃炎发病痛得死去活来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的情况下,不仅从来未为我解除过镣铐,甚至从来没有减轻,比如两副镣铐中暂除掉一副……”
  
    可就是在这惨无人道的处境下,这个柔弱的女子依然给迫害者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向你们,我的检察官阁下,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这是最有礼貌的抗议,无声无息,温和而又文雅。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
  
    “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啊!为什么我要怀抱着,乃至对你们怀抱着一份人性,这么一份人心呢?……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
  
    这就是林昭的立场和宗旨―――为了他人不流血,为了他人能找回“作为人的一切”,她宁愿流尽自己的血,只要“一息沿存,此生宁坐穿牢底,决不稍负初愿,稍改初志!”
  
    这些血书能够最终保留下来,并传递到胡杰手上,有赖于数位“具有人性”的公安干警。至今,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有人告诉胡杰,他们中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
  
    张元勋,是胡杰采访到的惟一一位见过狱中林昭的人。1966年5月,张元勋结束了自己的7年刑期后,以未婚夫的名义,去上海提篮桥监狱看望了林昭。监狱同意他与林昭见面的条件是:说服林昭翻然悔悟,好好改造。
  
    “我给她买了些奶粉和蛋糕,每件物品,包括蛋糕,武警都用铁扦子一个个插进去检查。
  
    “进来十几个武警,每个都带着枪,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接见场面。又有脚步响,林昭来了,一个女狱医搀着她,后面有两个武警带枪跟着。
  
    “她穿一件白色衬衣,很脏。外面披着夹的外套,也很破旧。手里抱着一个破布包。头发很长,最明显的是,三分之一的头发都白了。头上顶了一块手绢,上面是血写的字―――冤!
  
    “她一进门,站住了,看见我,嫣然一笑。整个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后来别人告诉我,从来没见她这么笑过。
  
    “她对我说:我现在趁此机会告诉你,万一有一天我死了,母亲、弟弟和妹妹都是弱者,请你多多关照他们,他们太可怜了,千万千万。说完,她就哭了。
 
临别时,林昭搜遍她的破布包,送给张元勋一件礼物。张元勋拿在手中定睛一看:是一帆用玻璃纸叠成的小船,白色的帆,鲜黄色的船身和桅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一下子想到了李白的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留下这段历史的记录,对我们的未来很重要”
  
    20多年后,风浪归于平静,沧海上的那一叶白帆却永远消失了,但风浪带来的恐惧却并没有消失。
  
    林昭当年的朋友和同学,如今都已是古稀老人。寻找并说服他们,接受这样一部历史纪录片的拍摄,就像他们幸存于那个时代一样艰难。
  
    面对胡杰,大多数人的第一个反应是:“你是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他们面前的这个40多岁的汉子,当过兵,身体强壮,一脸大胡子,既拿不出介绍信,也没有工作证明。他只是一再诚恳而温和地说:“留下这段历史的记录,对我们的未来很重要。”
  
    一个初次接待胡杰的人,把他关在防盗门外,隔着铁栅栏,严厉而冷漠地说了40分钟拒绝的话。他最后打开门时,只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因为林昭,我绝对不会让你跨进这个门一步。”
  
    另一个最初很坚决地拒绝了胡杰的人,答应在胡杰离开前最后与他见一面。胡杰并没有再次要求他回忆林昭,而是同他聊起了从小到大的生活:参军,去朝鲜战场,因家庭出身不好被打成右派,在农场劳动……老人说着说着,突然老泪纵横。他亲眼看见许多人被饿死,他和另外几个还算强壮的人负责把死人拉出去埋掉,但第二天再去时,都会发现新坟都被刨开了,那是周围的老百姓来偷走裹尸的棉被和死者的衣物。
  
    之后,他离开了农场,在这段时间里,他认识了被“保外就医”的林昭。没过多久,便因与林昭相识,开始了另外一次服刑……”
  
    “我要开始拍!”胡杰擦擦溢满眼眶的泪水,坚定地说。
  
    对方默默地点点头。这一天,他们在胡杰住的简陋的旅馆聊了五六个小时。直到离开时,这个人才承认,他本来打算一字不吐,来挨胡杰一顿臭骂,然后便坦然回家的。“绝不能让我的孩子知道这段痛苦的经历。”不止一位受访者这样对胡杰说,“太残忍了。”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另一位老人讲述了自己在狱中的遭遇后反问道。他只不过因为说了几句至今仍坚信是正确的话,被以反革命罪判处入狱14年,和杀人犯关在一起。
  
    “没有人是天生的右派。”这位老人说,“是我们亲眼看到老百姓冻死、饿死,让我们认识到中央的政策有问题。难道我们不应该说出真相吗?我们当时对党和国家是有深切感情的呀!”
  
    他突然笑了,有点神秘地问:“你说,把这些说出来有什么意义?教训吗?”他顿了顿,“给谁的教训?”
  
    虽然都在拒绝,可一旦开始了回忆,这些人便陷入不可控制的激动。
  
    “不,大多数人不哭。”胡杰说,“过去的经历,使他们变得都很硬。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表情和情绪,会让听到的人想哭。”
  
    沈泽宜,林昭北大的同学,和张元勋共同创作的诗歌《是时候了》,成为1957年北大张贴的第一张大字报。胡杰在湖州一处狭小的住屋里找到了沈泽宜。沈泽宜缺了几颗牙齿,头发稀少花白,坐在一把竹椅上,在昏暗的光线下,点燃一支烟,背诵他为纪念林昭写的一首诗,双眉不时紧蹙,目光神往而忧伤: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山那边的一盏灯。在冷雾凄迷的夜晚,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央,孤独地、美丽的、凛然不可侵犯地亮着,以她的光,尽可能远地摒弃着黑暗……”
  
    甘粹,林昭那段被中断的恋情的男友,1979年平反后回到北京。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音乐人帮助,将林昭当年创作的一首歌的词曲记录下来。
  
    胡杰找到他那天,天飘着雪花儿,老人坐在局促的小屋中,用二胡一遍遍地拉着这首他们年轻时共同歌唱过的《呼唤》:“在暴风雨的夜,我怀念着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风,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啊,飞出去寻找你……”
  
    当所有人的“罪行”被一纸文书宣告平反时,他们已年近半百。他们在牢狱中度过了最有创造力和智慧最发达的年华。
  
 
林昭看不到这一天。
  
    1968年4月29日,她被枪决于上海龙华机场。第二天,一名警察到林昭家里,说了三句话:“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林昭已在4月29日被枪决。家属要交5分钱子弹费。”
  
    母亲许宪民听到后,立刻晕倒在地。有人说,她不久后就疯了。7年后,这个当年坚定的抗日分子、热情帮助过共产党革命的民主人士,死在上海外滩街头。
  
    她的亲友后来从一位狱医的口中得知,林昭被枪决那天,是从提篮桥监狱卫生所的病床上被拖走的。来人高喊:“死不改悔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她一直在咳血,但始终在反抗与呼喊。这位狱医吓得躲进隔壁的病房,听到林昭叫他的名字,对他道“永别”。
  
    此前,在宣判罪行的判决书上,林昭愤然写下《历史将宣判我无罪》的血书。12年后,她的预言应验了。
  
    1980年8月,上海高级法院以“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
  
    但林昭的大部分朋友是在中央为右派平反后,开始内心平静地相互联系时,方知林昭早已不在人世。北大的部分同学和老师在那一年年底为林昭召开了追悼会,没有骨灰,只摆放了一束林昭的头发,和一张遗像。照片上,林昭梳着两条麻花辫,双眼沉静、忧伤而略带笑意。
  
    在这个追悼会上,出现了一副无字的挽联―――
  
    上联是:?下联是:!
  
    事隔20多年,当胡杰再次追寻那个充满了回忆的悲恸与无奈的惋惜的场面时,却无人能回忆起这副挽联的作者,但他们都承认,这的确是对林昭一生最好的诠释与哀悼,或许,也是对他们所共同经历过的那个时代,一副含义最为深刻的挽联。
  
    5年来,胡杰并不孤独。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为他提供经济援助,或尽自己所能寻找线索。在这支日渐庞大的队伍中,有年过半百的老人,有声名显赫的中年人,更多的,是步入社会不久的年轻人。其中许多人,胡杰从未与他们见过面,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1981年初,人民日报发表新华社社长穆青等人写的长篇报道《历史的审判》,里面简要记述了林昭的命运,“她就义的详细经过至今无从查考”。但穆青“解释”了胡杰们这样做的意义―――
  
    也许在若干年以后,我们的后代对上述这一切将难以置信,但不幸的是,它确实是发生在我们这一代人生活中的事实。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曾经为它感到极度的羞耻。请不要轻视这种羞耻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羞耻已经是一种革命”,“羞耻是一种内向的愤怒。如果全民族都真正感到了羞耻,那它就会像一头准备向前扑去而往后退缩的狮子”。
  
    有的人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这就是历史的宿命。
 
在苏州灵岩山,有林昭的“衣冠冢”,尸骨至今不知

下落。林的一家也非常悲惨!据说,林昭父亲获悉女儿被捕后,服毒自杀!林母为女儿事

精神失常,继而惨死于上海繁华街头!



照片载自互联网
 
宁为玉碎,以殉中华!谢谢天涯先生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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